身为一名精通人性的魔王,罗炎无比清楚一件事。
那便是股东对于公司的热情,永远比到点儿下班的CEO更积极。
譬如在并不算遥远的暮色行省,就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参考。
同一个人在相同的椅子上,做着几乎相同的事情,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热情。
就在爱德华大公朝着颠覆西奥登的王冠迈出了第一步的时候,暮色行省未来的议长大人也雄心勃勃地下了第一步棋。
黄昏城的中心大教堂,这里的空气格外阴冷。
纵使外面艳阳高照,那厚重的石墙和彩色玻璃窗,也将耀眼的阳光滤得只剩幽暗的薄影。
自打希梅内斯对艾琳使用了“审判十字”之后,心怀虔诚的信徒们总是不自觉地避开这里。
他们宁可去远一点的教堂祷告,也不想莫名其妙地招惹上裁判庭。
不过今天却是个例外。
在黄昏城素来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总督先生,今天居然意外来到了这里,而且主动招惹上了那凶名赫赫的裁判庭。
教堂的祷告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
铜制烛台上的烛火摇晃,空气中弥漫着鼠尾草燃烧的香气,圣洁得让人窒息。
暮色行省总督艾拉里克男爵正站在大理石柱的阴影下。
只见他神情严肃,双手捧着一团用黑色绒布包裹的污秽之物,就像捧着恶魔的断臂。
他对面坐着来自圣城的大人物,裁判长希梅内斯。
而在希梅内斯身后,几位随行的神学家正襟危坐,他们身上的祭司袍在烛火下散发着朴素的威严。
“……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尊敬的裁判长大人。”
艾拉里克声音低沉地着,随后缓缓掀开那层绒布,露出了被那黑布包裹的手抄本。
书页边缘卷曲发黑,封面沾染着干涸的血迹和油腻的污渍,散发着一股地牢特有的霉烂味。
就像被污秽的东西腌入了味儿。
“……这是昨夜监狱的暴动后,我们的狱卒从一名试图越狱的死囚床板夹层里搜出来的东西。”
艾拉里克厌恶地用指尖挑开封面,毫不掩饰声音的嫌恶,以此撇开关系。
“那死囚是个文盲,但他却能流利地背诵这本书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单词,还将它讲给其他犯人们听……我合理地怀疑,《新约》对我们的渗透已经不止在乡下,甚至渗透到了识字的市民!”
关于《新约》的流言早已像瘟疫一样在圣城的阴沟里流窜。
然而对于希梅内斯这种身居高位的审判者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实物。
希梅内斯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盯着那肮脏的书页,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看来女巫的仆人,对于他们的女巫也不是很尊敬嘛,”一名年迈的老神学家,呵呵笑了笑,眼中带着几丝轻视,“居然把她的妖书弄脏成这样,那个囚犯是擦屁股的时候没稻草用了吗?”
看得出来,他在很用力地讲笑话。只是讲的太生硬,只有笑话,没有幽默。
艾拉里克点头道。
“是的,那些乌合之众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我必须得,里面的内容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哦?”希梅内斯玩味地看着这位男爵总督,“具体体现在哪里?”
艾拉里克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不敢让这些文字玷污大人的眼睛,请允许我为您复述这在行省地下流淌的毒液。”
希梅内斯点了下头。
“你念吧。”
艾拉里克等的就是这句话。
翻开了那满是污垢的书页,他清了清嗓子,在这连接神灵意志的祷告室中,朗读起那些大逆不道的语句。
“圣女,神灵的声音……不需要通过镀金的管道。”
艾拉里克的声音在空旷的祷告室里回荡,第一句话就亵.渎得像那在脖颈上的断头斧一样。
神学家们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包括刚才那个一脸不屑的老学究,更是脸色发白,像是被气出了内伤。
艾拉里克仿佛没有察觉到背后的惊涛骇浪,只是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希梅内斯裁判长。
见裁判长点头,他才继续诵读那精心挑选的段。
“……它直接回响在每个苦难者的心中,人人皆可听见祂的神谕,只因人人皆是神之子民,人人皆可奉行神之旨意。”
“这还不是最亵.渎的,还有这句……汝等应做圣光的子民,而非牧者的奴隶!”
亵.渎的言论不止这点,他只挑了其中最能激怒牧师的点。
艾拉里克很清楚自己在冒险,他有三成的概率今天走不出这间祷告室,但也有三成的概率能够让裁判长大人意识到真正的威胁。
他相信裁判长不是个无能的懦夫,只会把气撒在话的人身上。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祷告室,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这种赤果果的否定!
否定教会的神圣,否定神职人员的特权,甚至将至高无上的教廷比作奴役信徒的牧者!
在《圣言书》中,牧者的意义明明是指引!
在座的那些养尊处优的神学家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以及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荒谬!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一名年迈的神学家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艾拉里克手中的书,气得胡子都在颤抖。
“如果按照这上面的疯话,那圣西斯教廷千年的秩序算什么?”
“如果偷也声称自己听到了神的声音去行窃,强盗以神的名义去抢劫,屠夫以神的名义去杀人,那我们的圣光还是圣光吗?这是把神圣的信仰变成了暴徒手中的凶器!”
这话倒没什么毛病,烧死女巫最多的可不是裁判庭,杀死农民最多的也不是裁判庭。
毕竟裁判庭杀的人是有名单的,换句话是能数出来的。
但换做是绿林军,那杀起来可就真没数了。杀与不杀,杀谁不杀谁,全都突出一个自由心证,随心所欲。
面对这雷霆般的斥责,艾拉里克没有丝毫慌乱,因为那口水并不是在他身上。
他猛地合上手中的妖书,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随后脸上带着比神甫还要痛心疾首的表情,厉声道。
“您得太对了,阁下!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眉头紧锁,握紧了拳头。
“这是何等的亵.渎!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时,我感到的恶心比闻到腐尸的臭味儿还要强烈。这不仅仅是反叛,简直是在撼动我们的根基!”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经文要驳斥总督的神学家们被这一手弄得愣住了,愤怒的火焰一时失去了发泄的目标,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得好!”
这些没进化好的野蛮人里面……也是有几个明白人的嘛!
然而这些来自圣城的神学家并不知道,他面前这本亵.渎的手抄本正是聪明人写的。
一个来自田间的村姑哪有写书的本事?
要不是被一群打着圣光旗号的人逼良为娼,怀着最后一丝对贞洁和圣光的虔诚逃往了绝路,她也不会在那漫天大雪的夜晚遇到“神子”,更不会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圣女”。
她在本质上和某个马夫是一类人。
不过艾拉里克可不一样,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贵族,写这种正确但无用的废话对他来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只要抓住一条“人人皆祭司”的中心思想往下展开,怎么亵.渎怎么来就是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裁判长希梅内斯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此刻阴沉如铁,那双老鹰般锐利的瞳孔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寒光。
这已经不仅仅是几个泥腿子在闹事儿了,而是如同瘟疫一样蔓延的毒素,正在瓦解教廷存在的合法性。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这背后有地狱势力在搞鬼。
毕竟混沌盛产疯子,哪怕是崇尚阴谋的诡谲之雾,也很少能编织出这般缜密的阴谋。
艾拉里克敏锐地捕捉到了希梅内斯眼中的杀意。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将那本肮脏的《新约》,轻轻放在希梅内斯面前那张一尘不染的胡桃木桌上。
“裁判长大人。”
艾拉里克的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中带着推心置腹的诚恳,“我们的敌人实在是太无耻了,而这就是为什么狮心骑士团的重装骑兵在泥地里疲于奔命,却总是抓不住那些叛乱者的原因。”
希梅内斯抬起眼皮,冷冷地看着这位据以务实著称的总督:“你想什么,艾拉里克男爵。”
“我想,我们的骑士还是过于仁慈了!《新约》的腐蚀就像一场瘟疫,而且它侵蚀的还不是我们的肉体,而是我们的灵魂!刀剑治愈不了灵魂的伤痕,唯有更彻底的猛药才能将其根除!”
艾拉里克的食指按在了手抄本上,看向裁判长的眼神一如既往诚恳。不过在那发自内心的虔诚之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裁判长阁下,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想批判我的君主,但他麾下的骑士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过于无能了……他们甚至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
这话倒是进希梅内斯的心坎里了。
他的想法其实比艾拉里克还要更激进,无能的不只是骑士,还有骑士背后的国王。
是西奥登·德瓦卢太无能了。
当然,站在西奥登国王自己的立场上,借助裁判庭的力量剪除异己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他大概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神灵赋予他王冠,并不只都是对德瓦卢家族的奖赏,也有一份神圣的责任,或者义务在里面。
他们需要为圣西斯教廷守住旧大陆的圣土,不让混沌与地狱以及其他异端的信仰侵入。
他做过分了!
还有海格默为首的狮心骑士团也是,那个“辉光骑士”更是愚不可及。
他们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南方的坎贝尔公国,满脑子都是地缘政治的得失与国王的疆土,却对近在咫尺的蛆虫视若无睹,那份忠诚已经接近昏庸。
杀几个莱恩人怎么了?
难道把灵魂出卖给混沌的邪魔外道不该死吗?
看着唯一清醒的艾拉里克男爵,希梅内斯那张刻板而僵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在这片被迷雾笼罩的土地上,看来您是唯一清醒的牧羊人,男爵。”
希梅内斯的声音很轻,就像在地上的羽毛。
他从桌前站了起来,绕过那胡桃木桌,走到了屏住呼吸的艾拉里克面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
“裁判庭从不拒绝倾听虔诚子民的声音。既然你看出了问题的症结,那么……你有什么好主意?”
鱼儿已经上钩了。
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与惶恐,艾拉里克就像以神之名义行窃的偷,咽下一口唾沫。
“事实上……我确实有个不错的主意。为了分摊裁判庭的重担,也为了早日让暮色行省恢复正常,我和几位同样心怀虔诚的贵族成立了一个名为圣光议会的组织。”
“哦?”希梅内斯笑了笑,“来听听吧,你们平时都在讨论什么?”
“当然,是讨论如何抓到那个可恶的女巫!”
艾拉里克的语气谦卑而充满了气愤,就仿佛那个卡莲伤害了他的家人。
“不是我不信任国王的军队,那些高贵的骑士只知道冲锋陷阵,而我们的敌人不会傻乎乎地在我们面前列阵,他们会藏在我们中间,藏在骑士老爷进不去的贫民窟……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道怎么收拾那些乡巴佬。”
希梅内斯点点头。
“你的有道理,还有吗?”
“当然还有!”
看着不动声色的裁判长大人,艾拉里克马不停蹄地抛出了下一块甜美的鱼饵,声音殷切而诚恳。
“圣光议会愿意成为裁判庭最忠诚的猎犬!我们的征召兵用双脚丈量过这片土地,他们知道每一条羊肠道,能保证那些来自万仞山脉深处的土匪们永远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
“而且,我们承诺,所有在行动中缴获的异端书籍、违禁祭器,都会第一时间毫无保留地上交到您这里!”
希梅内斯的眼角跳动了一下。
如果起初他只是觉得有道理,那么这句话是真的让他心动了。
暮色行省正在变成一座泥潭,而且没过腿的泥浆,马上就要灌到他的靴子里了。
如果这个所谓的圣光议会能为他解决掉眼前的麻烦,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教廷的利益。
裁判庭终有一天会离开。
与其让国王继续将他根本控制不了的土地攥在手心,等他们走了之后再酿出更大的混乱,何不让这位本地贵族试试呢?
“那么,你需要什么?”裁判长轻声道。
“效率!大人,我需要的是为了神圣的战役而存在的绝对效率!”
艾拉里克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拟好的纸卷,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最终汇聚成一个核心诉求——
“战时特别行政权”!
裁判长当然不会帮他剥夺国王在暮色行省的头衔,但可以把自己的特权借给这个圣光议会嘛。
凡裁判庭所到之处,当地领主均得听其调遣!
不只是军队。
这其中还包括治理权!
只是一般裁判庭不会直接干涉地方事务罢了,毕竟他们不可能也没有义务把帝国的文官带到这里来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