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这声断喝,恰似半空里打了个响雷,震得码头上众人心头发颤,衙役们竟齐齐后退半步,手中铁链“当啷”砸在地上,响得甚是狼狈。
丁谓气得紫涨了面皮,指着杨炯的鼻子怒斥:“杨炯!你敢抗命?此乃京兆府办案,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杨炯眼皮都未抬一下,目光如鹰隼般锁在曹斌身上。
这码头官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裤脚竟隐隐渗出湿痕,见杨炯看来,“噗通”一声就跪了,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小的只是看管码头,这火……这火真不是小的放的!”
“是不是你放的,得查过才知。”杨炯声音沉得像灌了铅,转头对毛罡大喝,“毛罡!带弟兄们将仓库积碳收集起来,一点都不许漏!再去丰禾、嘉禾两艘船的缆绳桩旁,把残留的绳头也取来!”
毛罡应声如雷,那铁塔般的身躯转身就冲,肥厚的手掌一挥,数百名麟嘉卫立刻提着铁铲竹篓上前,动作麻利得如同猛虎扑食。
焦黑的仓库青砖被铁铲刮过,发出“刺啦”的刺耳声响,刮下的积碳有的呈粉末状,有的却结成硬块,颜色也有深有浅,被分门别类装在贴了标签的竹篓里。
庾信眉见杨炯动了真格,紧绷的脸色稍缓,上前一步道:“王爷明鉴,我丰禾的缆绳都是用上好的三股青麻加丝绸搓成,泡过桐油防腐,寻常水火都耐得,怎么会一烧就断?”
杨炯不答,从身后拿出一段丰禾船桩上掉落的绳头。那绳头外层焦黑,内里却有些发灰,绝非青麻丝绸该有的色泽。
“曹斌,”杨炯将绳头扔在他面前,“这丰禾船的缆绳,是你亲自验看过的?”
曹斌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是……是小的让人验的,都是合格的青麻缆绳啊。”
“合格?”杨炯冷笑一声,抬脚踩在那绳头上,稍一用力,绳头便碎成了几段,“上好的青麻缆绳,就算烧过,内里也该有纤维韧性,哪会这般一踩就碎?这分明是用旧麻掺了草木灰搓的假货,泡了点劣质桐油充数,遇火就成了引柴!”
这话一出,曹斌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此时毛罡已提着两篓积碳过来,粗声粗气道:“王爷,您瞧!丰禾船的积碳里混着不少油渣硬块,嘉禾船的积碳却全是干粉末,还有些没烧透的米壳,看着就不对劲!”
杨炯俯身从丰禾船的积碳篓里捻起一块硬块,正是之前发现的油垢凝结物。他又从嘉禾船的积碳里捏了一把粉末,放在掌心一吹,粉末簌簌落下,只留下几粒焦黑的米渣。
“诸位请看,”杨炯高举双手,让众人都能看清,“丰禾船的积碳含油量大,凝结成块,边缘带红,这是桐油助燃的痕迹;嘉禾船的积碳干燥松散,米渣焦而不糊,倒像是提前被烘干过一般。若真是粮食自燃,两处积碳怎会差得如此悬殊?”
梁师都眉头紧锁,上前细看片刻,沉声道:“燕王所言有理,粮食自燃多是从内而外,积碳应是中间焦黑、外层略浅,断不会有这般明显的油迹。”
“何止是油迹!”杨炯猛地转向曹斌,声音陡然拔高,“你掌管码头查验之权,丰禾船的缆绳被换了假货,嘉禾船的米是北方陈米混充新米,这些你会不知?若不是你收了好处,中饱私囊,故意放行,这些破绽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赈灾粮船上?”
“我……我没有!”曹斌嘶吼着辩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我只是……只是收了张掌柜一点薄礼,让他的船优先靠岸,别的我真不知道啊!”
“薄礼?”杨炯一脚踹在他胸口,曹斌像个破麻袋般滚出去老远,撞在焦木上闷哼一声,“你可知这‘薄礼’换来的是什么?是五千石赈灾粮付之一炬,是关中灾民断了活路!
你急着让本王定案,说是什么粮食自燃,不就是怕夜长梦多,查出你换缆绳、收贿赂的勾当吗?”
曹斌被踹得气息奄奄,嘴角淌出鲜血,眼神里满是绝望。
杨炯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比寒冬的冰还要冷:“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说实话!是谁让你换的缆绳?张万和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和他还有什么勾当?”
周围的麟嘉卫齐齐上前一步,甲叶碰撞声铿锵作响,吓得曹斌一泡尿直接尿在了裤裆里,一股臊臭味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
他瘫在地上,哭嚎道:“我说!我说!是张万和找的我,他给了我五十两黄金,让我把丰禾船的缆绳换成假货,还让我对他船上的东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仅仅是换缆绳和放行进港?”杨炯追问,脚踩在他的手腕上,稍一用力,曹斌便痛得惨叫起来。
“还有!还有玛瑙粉!”曹斌疼得眼泪鼻涕直流,“他让我帮他转运玛瑙粉,已经有三年了!每次都是混在粮船的底舱,用麻布袋装着,外面盖着米袋,我帮他避开查验,每次给我十两黄金……
王爷,这次失火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只是贪点钱,从来没想过要烧粮平账啊!”
杨炯眼神一凝:“玛瑙粉?汝州的?”
“是!是汝州的!”曹斌连连点头,“张万和说那是做瓷器的料,我也不懂,只知道那东西金贵,一两粉能换一两黄金……
还有那三万石粮食,都是这一个月各处运来的,四大粮商皆有份额,其中官粮和嘉禾的最多,嘉禾那部分几乎是张万和的全部家当了!”
杨炯松开脚,心中快速盘算。
曹斌这副熊样,一看就是个没胆子的贪赃小吏,确实干不出烧粮平账这种惊天动地的事。
况且,粮食进出都有账本,还有码头、粮商、官府三方监管,想动手脚绝非易事。
可方才杨文广说三万石粮草全被烧光,但眼前这堆积起来的积碳加上仓储区的残迹,怎么算都不足三万石,这里面定然有一部分粮食,是在火灾前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了。
虹桥码头向来人多眼杂,船来船往络绎不绝,三万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要装多少船才能运完?怎么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一念至此,杨炯转头看向张万和,此时的张万和早已没了之前的镇定,脸色惨白如纸,双手紧紧攥着袖袍,指节被攥的发出细不可闻的咔咔声。
杨炯一步步走向他,每一步都踩在那焦炭之上,发出“咔嚓”的声响,更像是踩在张万和的心尖上,令他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张万和,”杨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曹斌都招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那汝州玛瑙粉是你运的,缆绳是你让换的,嘉禾船的陈米也是你的手笔?你倒是说说,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万和连连后退,撞在一名麟嘉卫身上,被那名卫士一推,踉跄着跪倒在地:“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曹斌诬陷我!他收了钱办事不利,就想拉我垫背!”
“诬陷你?”杨炯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扬在他面前,“这是本王让人从中央银行取来的保单,火灾前三天,你给嘉禾船的所有粮食和货物都买了足额的财产险和货运险,保额是你货物价值的三倍!
这一次,你非但不会亏本,还能大赚一笔。你莫不是什么神仙转世?这未卜先知的能力可否教教本王?!”
保单上的字迹清晰可辨,还有张万和的亲笔签名,张万和看在眼里,双腿一软,彻底瘫坐在地。
杨炯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眼神如刀般剜着他:“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会提前买这么多保险?说,谁让你运的汝州玛瑙粉?运到何处去?”
张万和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站在一旁的丁谓,那一眼又快又隐蔽,却被杨炯看得一清二楚。
丁谓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半步,目光扫过张万和的脸,语气平淡却暗藏杀机:“张掌柜,事到如今,还是实话实说的好。若敢信口雌黄,牵连无辜,那可不是单单蹲大牢那么简单了,你家中还有老母亲和妻儿,对吧?”
这话如同一记闷棍,打在张万和的头上。他浑身一颤,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嘴唇哆嗦着,刚要开口,却听得“咻咻咻”三声轻响,三道银光如流星般从码头旁的芦苇丛中射出,直奔他的脖颈而去。
“小心!”杨炯早有防备。
自从丰禾船起火时发现油垢有异,他便知此事绝不是简单的意外,早已暗中吩咐亲卫将码头四周团团围住,芦苇丛更是重点布控之地。
此刻见暗器袭来,他猛地将张万和往旁边一推,同时腰间匕首出鞘,寒光一闪,“铛”的一声挡开了其中一枚银针。
与此同时,两名藏身暗处的亲卫高手如狸猫般蹿出,一人手持短刀,精准地打飞了另外两枚银针,另一人则直奔芦苇丛而去,口中大喝:“拿下!”
芦苇丛中传来一声闷哼,随即一道黑影窜出,手持软剑与亲卫缠斗在一起。
那黑影身手极为矫健,软剑舞动如蛇,招招狠辣,竟是江湖上少见的阴毒剑法。
亲卫高手丝毫不惧,短刀大开大合,与黑影斗在一处,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片。
“还有同伙!”毛罡大喝一声,就要带人上前支援,却被杨炯抬手拦住。
杨炯目光如炬,紧盯着战局,沉声道:“不必,看他的路数,是死士无疑,留活口才是关键。”
果然,那黑影斗了不过十余个回合,便渐渐落入下风。他心知今日难以脱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突然虚晃一招,趁亲卫不备,猛地将软剑往自己脖颈上一抹。
亲卫惊呼一声,想要阻拦已是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影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黑血,瞬间没了气息。
杨炯走上前,翻看了一下黑影的尸体,发现他口中藏着毒囊,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