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最后一场雪,下得又急又猛。姑射山像被裹进了白棉絮里,连轮廓都模糊了,平安村的土坯房顶着厚厚的雪帽,烟囱里冒出的烟没升多高就散了,混在雪雾里,白茫茫一片。
梨花把最后一块补丁缝在狗剩的旧棉袄上,线头在棉袄内侧打了个结实的结。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响,像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她拿起棉袄往身上比了比,心里盘算着:等雪停了,让狗剩试试合不合身,要是松了,再往里面塞点棉花。
“梨花,灯油快没了。”娘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昏昏欲睡的哑。
梨花赶紧把棉袄叠好放进柜子,转身往灶房走。油罐里的灯油只剩下个底,她倒了小半碗,往灯盏里添了添,灯芯“噼啪”一声,火苗亮了不少,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
“娘,您睡吧,我守着就行。”梨花帮娘掖了掖被角。娘这几天睡得早,说是药劲儿上来了,总犯困。
“存根还没回来?”娘迷迷糊糊地问。
“应该快了,他说去队里仓库帮着盘点农具,晚不了。”梨花说着,心里却有点发慌。雪下这么大,山路肯定不好走,他会不会……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带着雪被踩碎的“咯吱”响。梨花心里一松,快步迎出去:“你可回来了!”
狗剩站在门口,像个雪人,眉毛上、胡子上都挂着雪,蓝布褂子被雪浸得发黑,冻得硬邦邦的。他看见梨花,冻得发紫的嘴唇咧开一笑:“担心了?”
“谁担心你了。”梨花嘴上硬着,手却已经伸过去,拍掉他身上的雪,“快进屋,看你冻的!”
狗剩跟着她进了屋,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哈出的白气在灯光下散开:“队里的农具都盘点完了,明年开春就能用。对了,队长说明年要试种新的麦种,让咱多攒点肥料。”
“嗯,我记下了。”梨花把灶上温着的玉米糊糊端过来,又拿了两个窝窝头,“快吃点,暖暖身子。”
狗剩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冻僵的手脚渐渐有了知觉。他拿起窝窝头,刚咬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梨花:“给你的。”
梨花打开一看,是块冻得硬邦邦的糖瓜,裹着层芝麻,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哪来的?”她有点惊讶——这糖瓜是公社供销社的稀罕物,平时很难买到。
“队长给的,说我盘点农具仔细,奖励的。”狗剩挠挠头,“我不爱吃甜的,你拿着吧。”
梨花捏着糖瓜,心里甜滋滋的。她知道狗剩不是不爱吃,是舍不得吃。这阵子队里分的口粮够吃了,可他还是省着,有啥好东西总想着给她和娘留着。
“你也吃点。”梨花把糖瓜掰了一半,递到他嘴边。
狗剩愣了一下,张嘴咬了一口,芝麻的香混着糖的甜在嘴里化开,暖得心里都发颤。他看着梨花的眼睛,灯光下,她的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心里忽然有点痒,想伸手摸摸,又不敢。
“对了,”梨花像是想起什么,从柜子里拿出那件缝好的棉袄,“给你做的,试试合不合身。”
狗剩接过棉袄,手有点抖。棉袄是旧的,靛蓝色的布洗得发灰,袖口和领口都打了补丁,可针脚密得看不见布纹,里面的棉花塞得匀实,摸上去软乎乎的。他赶紧套在身上,不大不小,正好合身,暖和得像揣了个小炭炉。
“正好。”他笑着说,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星。
梨花看着他,也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给男人做针线活,以前都是给爹和自己做,没想到还挺合身。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存根!存根在家吗?”
梨花和狗剩对视一眼,都有点纳闷。这么晚了,谁会来?
狗剩拉开门,雪风“呼”地灌进来,带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老二的相好,邻村的春燕。她的棉袄湿透了,冻得直哆嗦,脸上全是泪,看见狗剩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存根,你快去救救老二吧!他……他快不行了!”
“咋了?”狗剩赶紧把她扶起来,“二哥咋了?”
“他……他跟人赌钱,输了个精光,还……还被人打断了腿,现在躺在村头的破庙里,没人管啊!”春燕哭得喘不上气,“我去找他爹娘,他们说不管他,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了!”
狗剩的脸“唰”地白了。他知道二哥最近总往邻村跑,说是去“挣快钱”,没想到是去赌钱!
“娘,梨花,我去看看!”狗剩抓起棉袄就往外冲。
“等等!”梨花追上去,把他的棉帽往他头上按,又塞给他一把柴刀,“拿着,路上小心,我跟你一起去。”
“雪太大,你别去!”狗剩说。
“我跟你一起去!”梨花的语气很坚决,“多个人多个照应。”
娘从里屋出来,拄着拐杖说:“去吧,路上小心,带上灯。”她转身从柜里摸出个布包,塞给狗剩,“这里面有几块钱,还有你给我买的止痛药,带上。”
“娘,这钱……”
“别废话,快去吧!”娘催着。
狗剩点点头,接过布包和油灯,和梨花一起跟着春燕往村头跑。雪下得更大了,脚下的路滑得像抹了油,每走一步都要晃三晃。油灯的光在风雪里忽明忽暗,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地方。
“还有多远?”梨花喘着气问,棉鞋早就湿透了,冻得脚生疼。
“就在前面,那座破庙!”春燕指着远处的一个黑影。
破庙早就没人住了,屋顶漏着雪,门也掉了一扇,在风里“吱呀”作响。狗剩推开门,一股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举起油灯一看,老二躺在草堆上,裤腿上全是血,脸色白得像纸,嘴里哼哼着,意识都有点模糊了。
“二哥!”狗剩冲过去,蹲在他身边。
老二看见他,虚弱地笑了笑:“三……三弟,我……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