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曜探头望向下方,只见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
“先生,底下太暗了,一点光亮都没有。”
太渊闻言,并未多言,只是随手一招,也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截枯木,递了过去。
冯曜刚接在手中,那枯木的一端便“熊”的一声,自行燃起了一簇火焰,将周遭的黑暗驱散开来。
借着火光,两人沿着螺旋向下的石阶缓步而行。
石阶古老,一直走到接近底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座更为空旷的洞窟呈现于眼前。
洞窟入口上方,镌刻着四个大字——人身难得。
冯曜举着火把凑近,来回打量着这四个字,忍不住道:“先是外面的“何为人洞”,现在又是这里的“人身难得”,先生,这祖师爷似乎很爱打机锋、设谜题啊。”
太渊目光扫过那四个字,口中悠然吟诵道:“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
“先生,这是《西游记》里的话吧?”冯曜眼睛一亮,“我记得是唐三藏在荆棘岭对那几个树精藤怪说的。”
太渊点头:“不错,你记性很好。不过,你可知这“人身难得”四字,本源出自何处?”
冯曜摇了摇头,他毕竟年岁还小,虽然天资聪颖,但阅读量终究有限。
太渊放慢脚步,边走边说道:“在《杂阿含经》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假设整个大地都化作了浩瀚汪洋,海中有一只寿命长达无量劫的盲龟。它每一百年,才会浮出水面一次。而在同一片茫茫大海上,漂浮着一块浮木,木上只有一个孔洞,随波逐流,东西不定。你说,那盲龟每隔百年才探出头来,它的脑袋,恰好能穿过浮木上那唯一孔洞的几率,有多大?”
冯曜略一思索,便摇头道:“沧海一粟,机缘渺茫,几乎不可能。”
“正是如此。”太渊道,“故而佛陀以此开示,我们这些曾堕入三恶道、遭遇八难的众生,如今能再得人身,其难得程度,犹胜盲龟穿木。”
冯曜恍然:“原来如此。所以佛陀用此警醒,得此人身、闻听正法的机缘,比那盲龟寻孔更为稀有可贵。”
他求知欲起,继续追问,“先生,那后面“中土难生、正法难遇”这两句呢?”
“关于中土难生……”太渊边走边解释道,“在《佛说孛经》等典籍中有所阐述。”
“至于“正法难遇”就更多了,佛陀在多部大乘经典中慨叹过……”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洞窟最深处。
此处空间很开阔,但放眼望去,竟是空荡荡一片,没有什么物品。
冯曜举着火把四下照了照,忍不住道:“先生,你说古时候的修行人,为什么总喜欢这样?不是隐居深山,就是遁入地穴,好像不把自己藏起来,就没办法修行一样。”
太渊的目光却落在四周的岩壁上,淡淡道:“墙上有字。”
“有字?”冯曜闻言,连忙凑过去,火把凑近墙壁,果然看到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举着火把,一个字一个字辨认。
“此……法……真……中……妙……更……真……”
因为是竖排书写,加之火光摇曳,他读得很慢。
毕竟他练炁时日还短,还没达到虚室生白、黑夜视物的境界。
太渊见他看得费劲,便抬了抬手,五指指尖之上,“噗”地一声,各自绽放出一朵小巧的火焰。
紧接着,他手掌轻轻一弹,五朵火焰如莲花绽放般飞出,在空中迎风便长,转眼就长到一人多高,均匀地分散在洞窟各处。
整个洞窟空间立马亮如白昼。
这是炁火,这火焰既不用煤炭,也不用木头,全靠炁力支撑,只要炁不散,就能一直燃烧下去。
冯曜终于看清了全文。
“此法真中妙更真,都缘我独异于人。
自知颠倒由离坎,谁识浮沉定主宾。
金鼎欲留朱里汞,玉池先下水中银。
神功运火非终夕,现出深潭日一轮……”
冯曜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回荡。
起初只是辨识文字,但随着诗句的流淌,他的心神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韵律牵引,语速渐缓,眼神也变得迷离恍惚。
整个人渐渐沉浸到一种恍兮惚兮的特殊状态之中。
太渊的目光扫过满墙文字,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欣喜。
是《悟真篇》!
而且是全文!
他以前只见过这篇道书的残篇断简,剩下的都是后人推演、加上自己理解的注疏注解。
虽然后来他道行境界日深,凭着自己的感悟补全了部分精义,还走出了自己的道途,但能亲眼见到原汁原味的道书,还是让他心头一喜。
“……雄里内含雌质,真阴却抱阳精。两般和合药方成,点化魂灵魄圣。
信道金丹一粒,蛇吞立变龙形。鸡餐乃亦化鸾鹏,飞入真阳圣境……”
太渊的目光快速掠过墙面,通篇读下来,已然洞悉其中真意。
这《悟真篇》遵循“先命后性”的修行次第,墙上文字主要详述了“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的层层关窍。
以他如今阳神初成的境界来看,这些内容虽然系统精妙,却也没超出他的认知。
至于更高深的炼虚合道,墙上只寥寥数语带过,多是臆想猜测,并无实打实的法门。
太渊琢磨这经文的意蕴,反推当年紫阳山人刻录此文时的境界,推断其大概比现在的自己强上一线,但并没有产生根本性的质变差距。
因此,紫阳山人的修行经验对他而言,更多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借鉴与印证,属于经验性的参考,而不是指导性的帮助。
太渊心中升起一个疑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古往今来,那些修为达到羽化飞升的人,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见冯曜还沉浸在一种恍兮惚兮的状态,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太渊自顾自地在这片相连的洞窟中继续探索。
他信步走入另一处相连的洞窟,发现此窟顶部竟有一道天然裂隙,直通外界天穹。
此时正值夜深,一缕月光如银河倾泻,直直落在洞窟中央的地面上,凝成一圈银色光晕。
犹如水波,微微荡漾,粼粼生辉,仅仅是注视着它,就有一种透彻心扉的清爽感。
太渊观此地。
上接碧落,下接黄泉。
纳日月交替之华,合阴阳流转之机。
“真是一处好地方。”
太渊感慨一句。
直接于那月华光晕中央盘膝坐下。
闭上双眼,微微仰头,心神入定,放松弥散,充斥四野,与天地间的炁息融为一体。
在恍惚中,太渊仿佛看见了天穹出现一道亮光,似神途,又似天门。
他的心神自由畅游,好像被摄入无边浩瀚的宇宙,又好似潜入幽深万丈的海底,好像在快速穿梭,又仿佛始终如如不动。
太渊仿佛窥见了自己的来处,又遇见了自己的终极。
就在这时,一股极致的寂寞突然涌上心头。
觉得天地之间,茫茫星空,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所有的人都不是同类。
这种寂寞来得突兀,没有任何预兆,却又无比自然。
月上中天,冯曜醒转,环顾四周,看见太渊不在,于是起身寻找。
刚找到太渊所在的洞窟,却见一缕皎洁月光正从洞顶的天然裂隙倾泻而下,不偏不倚,将盘坐其中的太渊完全笼罩。
在那朦胧光晕中,太渊眉目低垂,气息杳然,竟有一种非人间的疏离与神圣感,冯曜一时间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