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落星塔(上)(1 / 2)

素心传 愚生逐醒 1532 字 5天前

船过北江入口时,阿禾正趴在船舷上数浪花。先前在江里行船,水面窄得能看见两岸的芦苇荡,风里是青草和菱角的甜,那甜味裹在水汽里,像刚蒸好的米糕上撒了把糖,连呼吸都带着股软糯。可这会儿船一拐进海口,天地忽然就敞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水面铺展开来,蓝得像块被老天爷铺开的绸缎,不是江南丝绸那种柔滑的亮,是带着糙劲的,像被无数海风打磨过的靛蓝粗布,连风都变了性子,裹着股咸腥气往人怀里钻,那腥气里混着海藻的清苦、贝壳的咸鲜,还有点阳光晒透船板的木头香,吹得船帆“扑扑”响,像有只无形的手在使劲拍,拍得帆布上的补丁都跟着颤,倒像是谁在着急地打招呼。

船板上积着层细沙,是昨夜涨潮时留下的,金黄金黄的,阿禾指尖碾了碾,沙粒顺着指缝漏下去,落在水里,惊得几尾银鱼“嗖”地窜远,尾鳍划开的水纹一圈圈荡开,好半天才融进那片晃眼的蓝里。她忽然想起在家时,母亲总把晒好的细沙装进布袋,给她当枕头,说能安神,可这海里的沙不一样,攥在手里能感觉到细小的棱角,像藏着无数细碎的光,松开手时,它们顺着指缝溜走,留不下一点痕迹,倒像是时间流过掌心的模样。

“这就是海了。”船夫老李用袖子抹了把脸,黝黑的胳膊上沾着船板的潮气,他掌心的茧子磨得发亮,是常年握橹磨出来的厚茧,纵横交错的纹路里嵌着洗不净的海泥,像幅微型的海图。“过了这儿,船就不算在江里走啦。”他说着往远处指了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阿禾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海天相接的地方,立着个青灰色的影子,像从海里长出来的一块巨石,敦敦实实地扎在浪里。那影子被雾气裹着,时隐时现,倒像是浮在水面的海市蜃楼,可仔细看,又能瞧见它底部没在水里的部分,泛着湿漉漉的光,像一块浸了水的墨玉,显然是真真切切立在那儿的。

船越驶越近,塔的模样也渐渐清晰。它果然不像雷峰塔那样盖着飞檐翘角,浑身都是青灰色的巨石,块头大得惊人,每一块都有半人高,像多少年前被天神随手丢进海里的一块镇石。阿禾仰头望着,脖子都酸了,才勉强看清塔顶的轮廓。每块石头都带着被海风啃过的痕迹,边角被磨得温润,却依旧牢牢嵌在塔身,像一群沉默的巨人互相搀扶着,任浪花怎么拍、海风怎么刮,都纹丝不动。石缝里还塞着些海草和贝壳——有淡紫色的扇贝,壳上的纹路像被谁用指甲细细划出来的,层层叠叠,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还有巴掌大的海螺,螺口沾着湿滑的绿藻,风一吹,草叶“沙沙”地响,倒像是塔在低声说话,说的是海浪听不懂的方言。

阿禾甚至能看见石缝里卡着的细碎渔网,是去年台风过后留下的,网丝被海水泡得发白,缠着几根干枯的海带,像给塔系了条带流苏的腰带。她忽然想起祖母的旧围裙,也是这样缀满了补丁和线头,却总在做饭时散发出最安心的味道。这塔也一样,那些看似杂乱的海草、贝壳、渔网,都是海给它的勋章,每一道痕迹里都藏着故事——或许是某个暴雨夜,巨浪把贝壳拍进石缝;或许是哪个渔民收网时,不小心让渔网挂在了塔上,后来忘了取下,倒成了塔的一部分。

最奇的是塔顶,没有花哨的装饰,只围着一圈拳头大的琉璃珠,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哪怕隔着半里地,都能看见那片跳动的亮。“那珠子是宝贝。”老李收起橹,任由船顺着洋流漂,他从船舱里摸出个粗瓷碗,碗边缺了个小口,倒了碗凉茶递给阿禾,茶水带着点苦丁的涩,“老辈人说,是早年航海的匠人寻来的‘定海珠’,白天看着不起眼,到了夜里,星光一落进去,就能凝出团白光,十里外的船都能瞧见。”他指了指塔下翻涌的浪,浪花拍在塔基上,碎成雪白的沫子,又顺着石缝渗进去,“以前没那些新鲜玩意儿的时候,渔民夜里归港,全靠这塔上的光指方向呢。有回我爹跟船出海,遇上大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船在浪里漂了三天三夜,干粮都快吃完了,就在他以为要喂鱼的时候,突然看见这塔的光,像颗星星坠在海里,他说那光暖得很,照在脸上像贴着块热毛巾,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