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雪擡头看着他道:“我只是来看一看,尝试着跟他们讲讲道理……出家人,应该还是能讲道理的吧。”
冢眠看着路行雪的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讲道理?你跟檀叶寺的僧人讲道理?小雪儿,你是要跟他们论佛经上的道理吗?”
路行雪表情认真,“我不太懂佛经,不是要跟他们论佛法,只是想讲讲道理。”
冢眠忍不住问了句,“要是他们不讲道理呢?”
路行雪沉默片刻,擡头望向山顶的寺庙。
“如果大家都不讲道理,那这个世道就乱了,世道乱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冢眠觉得他可能年纪还小,所以想法会比较天真,就像以前的他和阿容小烛那样。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讲道理在很多地方都是行不通的啊。
路行雪没有再多说,沉默地登上台阶。
这些台阶看着就是普通的台阶,但无论什么人来了,都只能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半点取不了巧。
山看着很高,真正攀登起来时,发现更高,路行雪走了没多久便有些气喘。
他虽然修习了雪月宗的顶级功法,但依旧不算踏入修行之路,没有什么修为,身体还是跟凡人一样,甚至更差。
路行雪走一阵,歇一阵,别人最多两三个时辰爬完的台阶,他艰难地爬了一天。
在他累得坐下来休息时,不知哪里冒出个光头小和尚,睁着大眼睛好奇盯着他看。
“施主,你这么辛苦爬山做什么?檀叶寺不收香火,你爬上去也没办法求佛保佑。”小和尚不解地问道。
路行雪望着山顶的方向,觉得台阶越来越短了,再努努力,就快到顶了,心里不觉稍微松口气。
他看了看眼前的小和尚,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再次将视线投向山顶。
“我不是来求佛保佑的。”
“哦,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小和尚好奇问道。
路行雪道:“我来找人。”
小和尚眼睛一亮,“你是来找之前那位施主吗?不过他犯了错被关起来了,你知道他犯的什么错吗?”
路行雪转眼看向小和尚,“他被关起来了?”
小和尚觉得这个漂亮的哥哥表情突然有点冷,跟那个犯错的漂亮哥哥一样,不觉往后缩了缩,声音也小下来。
“是啊,师兄们都说他犯了很大的错,必须要关起来好好惩戒一翻……那么漂亮的哥哥,怎么去做错事呢。”说到后面,小和尚一脸可惜。
路行雪垂下眼眸,犯了大错吗?
对错是谁来划分的,谁又来审判对错呢。
路行雪沉默地站起身,再次朝山上走去,小和尚站在后面朝他大声喊道:
“施主,做错事要被惩罚,罚了后才能放出来……就像我每次背错经文,苦叶师兄都会罚我抄十遍,抄完才许我出去玩,所以你现在上山找人是找不到的。”
“他没有错,没人能有资格罚他。”路行雪头也不回,他往上攀登地步伐沉重而缓慢,脚上像灌了铅,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平淡而坚定。
小和尚在身后喃喃,“可是,若没做错事,又怎么会被关起来呢?”
终于,当路行雪登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整个人仿佛要虚脱,双腿更是软得像面条,要扶着路边的大石才能站稳。
前面是檀叶寺的山门,门前有两个僧人木头一样站着,路行雪登上台阶眼神都没往这边瞟一下。
路行雪休息好一会儿缓过气来,慢慢向前走去,走到门前,那两名僧人好像看不见他似的,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路行雪面色平静地走了进去。
等路行雪的背影快看不见时,山下跑上来个气喘吁吁的小和尚,小和尚冲到山门前,已经见不到路行雪身影,懊恼地跺了跺脚。
“哎呀,这位漂亮的施主哥哥已经进去了,这可怎么办?”说着转动圆溜溜的眼珠,朝两名守门的僧人嘻嘻笑起来。
“那枝师侄,若枝师侄,我不想去山下玩,山下腻了,我回山上玩去,苦叶师兄问起来,你们就说没见过我。”
刚才木头一样的两位僧人,此时都露出苦笑,单手竖在胸前,朝小和尚恭敬地行了一礼。
“明叶小师叔,我等不敢欺瞒大师兄。”
小和尚不高兴地鼓起脸,“这怎么能算骗呢,一会儿我离了你们二人视线,你们便看不见我了,那不就是‘没见过’了吗?”
两名僧人相视一眼苦笑,知道这位小师叔人小鬼大,歪理特别多,寺里最擅论法的弟子也辩不过他。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小和尚也不管两人有没有答应,从他们中间穿过,蹦蹦跳跳往寺里跑去。
师傅不准他下山,寺里的弟子又一个比一个爱苦修,实在无趣得很,之前那位施主被带回来时他只瞟到一眼,后面也没发生什么,但这次不同,他有预感,这次一定会非常热闹。
路行雪并不知道后面跟了个想看热闹的小尾巴,他一路来到檀叶寺最前面的大殿,里面供奉着一尊大佛,面相庄严,满目慈悲。
当他正想往里走时,面前出现一名僧人拦住去路。
“阿弥陀佛,路施主,请留步。”
路行雪看了这光头和尚一眼,认出正是那日带走扶渊的领头僧人,面色不由一沉,直截了解地问:
“扶渊呢,你们把他关在哪儿?”
苦叶一脸平静地看着路行雪,“路施主,那位施主自有他的去处,这里不是路施主该来的地方。”
“我不该来?怎么,檀叶寺见不得人?”
苦叶面色微变,“路施主慎言。”
路行雪面色平静,语气比面前的僧人更古井无波,“檀叶寺建在这里,自然就会有人来,别人来得,我来不得吗?”
苦叶敛容,沉默看着路行雪不说话。
路行雪擡眼望向某个方向,“你们把他关在那儿。”
苦叶再次变了脸色,看路行雪的眼神不由多了两分认真。
他是听过路行雪名声的,也看得出来,路行雪确实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可为什么敢独自上檀叶寺,还如此笃定指出关押扶渊的所在?
路行雪面上毫无波澜,脑海中系统快吵翻天了。
【宿主快去,扶渊就被关在那边,被刑罚大阵镇压,他已经被困在大阵中七天了,再继续下去,神魂将承受不住崩溃,到时这什么檀叶寺和这个世界都得完蛋。】
【这些个没头发的可真狠,那个刑罚大阵专门镇压人的神魂,能逼出人内心最深处恐惧黑暗的东西,然后再净化掉。】
【所谓的净化,就是把人的灵魂来来往往地鞭笞剥离,将不好的恶的一面给剥出来,这样就会变成一个完美的好人。】
【这不是……人格塑形吗?】
系统没听懂,【人格塑形?那是什么东西?】
路行雪没有回答,他望着刑罚大阵所在的方向,神色有一点冷。
“你们觉得他是应谶之人,身上有着世间最大的恶,所以想要去除他的恶,以此救世,是吗?”
苦叶脸上浮现惊异表情,“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谶言很多人都知道,可他们带回扶渊,将扶渊镇压于大阵中,这本不该是外人能知道的事情。
路行雪冷声道:“带我过去。”
苦叶的神情变得很严肃,“路施主,请回,谶言之事非同小可,不是路施主这样区区一个凡人能参与的。”
“可笑,人为拔除人身上的‘恶’,可又是谁赋予你们判断善恶的权力?”路行雪陡然看向苦叶,苦叶竟被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的眼神给震住,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
又一声佛号响起,声音缥缈而浩荡,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更看不到说话之人,苦叶却一下恭敬地双手合什,微微低下头。
“路施主,谶言中,灭世者身负世间最大的恶,将携滔滔恶欲,给世间带来灾厄。只有消除此恶,方能保天下苍生。”
路行雪冷笑一声,“这世间的恶能除得尽吗?”
那声音长长叹息一声,“路施主,非要跟老衲争口舌之利,念在你母曾护佑一方百姓,老衲许你前去见一面。”
“苦叶,你带路施主去。”
苦叶恭敬应道:“是,师父。”
路行雪想过扶渊被折磨这么多天,状态肯定不太好,但他没想到,会看到一个不言不语,形如木偶的人。
九根雕刻奇怪纹路的柱子围住石台,石台上四个方位钉着锁链,此时这四条锁链正锁在扶渊四肢上,而他呆呆坐在石台中央,魂魄好像抽离了身体,没有一丝反应。
苦叶似乎对此情况也不太理解,为路行雪解释道:
“被锁在此阵中的人,肉体上不会承担什么痛苦,但要面临拷心一关,内心越阴暗邪恶之人,所遭受的痛苦就越大。”
“这位扶渊施主只在第一天时面露痛苦之色,之后就突然安静下来,整个人不言不语地呆坐在祭台中间。”
“我们本以为是不是阵法哪里出了问题,检查来检查去没找到问题,后来拿其他人试了试,结果那人半天就疯了。”
路行雪望着扶渊没挪开视线,轻声问了句,“拿人试?拿什么人试?”
苦叶神情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做了不好事情的羞愧之色,“自然是拿心怀恶念的人试,此阵专为净化人心中的恶欲所设,心中的恶越大,越黑暗,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大……像天真无邪的孩童,进入此阵则毫无感觉。”
路行雪没有去听苦叶后面的话,他凝视着扶渊,这人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魂魄好像进到另外一个世界,这让路行雪心里有点慌。
他看着不言不语的扶渊,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深沉的痛苦,那种沉到深渊里,被无尽黑暗吞噬的绝望和痛苦。
【系统,他怎么了?】
这个时候的路行雪,唯有求助系统,但系统好像也不懂,有点吓到的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啊,剧情介绍都很笼统的,我翻遍资料库能查到的,也只是说主角被困刑罚大阵,锁了七天七夜,被折磨了七天七夜,因过于痛苦最终黑化成魔,】
但是看眼前这个安静得仿佛只剩躯壳的扶渊,看不出他哪里痛苦,但又好像比痛苦更可怕。
路行雪不自觉往前迈步,苦叶一把拉住他,“路施主,那是特意针对为恶之人所设的大阵,你最好还是不要靠近。”
路行雪的名声可没好到哪里去,观他以前行事,心中恶念怕是也不浅,这样贸然进入大阵,又没修为傍身,可能一进去就要痛苦得死去。
苦叶觉得路行雪所为之恶自有报应的时候,倒不用在檀叶寺受审判惩罚。
但路行雪哪里理他,推开他的手要继续往前走,苦叶加紧了力道让路行雪一时推不开,路行雪慢慢转过眼来盯着他的眼睛。
“放开。”
苦叶被路行雪的眼神看得心中一寒,不自觉松开力道。
路行雪平静地转过身,迈步走入大阵中。
苦叶皱眉看着,忽然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路行雪竟毫无影响!
这不可能,哪怕是山下劳作的普通农人,进入此阵都会感受到魂魄撕裂的痛苦,轻则昏迷,重则痴傻,甚至丧命,路行雪暴虐城主的名声传遍天下,怎么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
苦叶瞪大眼睛看了又看,路行雪已经走到祭台中间在扶渊身边坐下,可脸上还是那副淡然平静的表情,看不出半丝痛苦。
到底是没影响,还是说太能忍耐?
路行雪没管外面那些看到的僧人怎么想,他握住扶渊冰凉的手,不等说什么,眼前骤然一花,突然变幻了场景。
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般从路行雪眼前闪过,每幅面面中都有同一个人的身影,年岁虽然不一样,但路行雪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不同时期的扶渊。
他来到了扶渊的记忆幻境。
年少时的扶渊,穿着一身单薄破旧的衣裳,赤脚站在冰天雪地里,前方一丈远的地方是温暖的屋内,点着明亮的烛火,一家子围在炉子旁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
没有父母依靠的少年自然是不能和叔叔一家坐在一起吃饭的,还莫名惹怒婶婶,被扒掉鞋子赶到庭院罚站。
等时辰到了,少年迈着艰难的步子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一路留下斑驳血迹。
雪地罚站受凉,少年发起烧,在硬床板上躺了三天,差点一睡不醒。
三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同族的少年小姐们欺辱他,拿他当取乐的玩意儿,连府中的下人都没将这个曾经的嫡少爷放在眼里,动辄破口大骂,偶尔动起手来也是有的。
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辱,还有做不完的活。
路行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发生在扶渊身上过往的一切。
这些记忆里的扶渊,跟他见到的扶渊大不相同,记忆里的扶渊,像块沉默的石头,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欺负都不会作声,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能养成这样麻木的习惯,说明已经受过太多。
画面再次变化,那些欺负过少年扶渊的人,似乎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骂过他野种的男仆,因为常去逛窑子而染上脏病,被赶出府,家人也丢弃了他。
撕破他衣服的小少爷,莫名其妙摔断了腿。
把他唯一的一床被子淋湿,扔到地上踩的婢女,掉进冰冷的湖里险些丧命,从此落下病根。
还有,在他养伤期间,端来馊掉的饭菜,并对他毫不客气辱骂的仆人。
被他微笑着,一下一下,把脑袋砸向桌子,砸得鲜血飞溅。
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受欺辱,在周围人眼中,从未反抗过,连吭都不吭一声,软弱到了极点。
然而背地里,所有的欺凌全都报复了回去,却无人知晓,直到路行雪随着观看过往记忆,这人在他眼前再无半丝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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