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西北风像是发了疯的野兽,
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燕京大学308宿舍那扇有些年头、甚至还在漏风的木窗框,发出“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仿佛随时都要破窗而入,将屋内那仅存的一点暖意吞噬殆尽。
窗户缝隙里塞着的旧报纸早已发黄发脆,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响,每一次颤动,都像是风的尖啸,带进一股股刺骨的寒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作为最高学府的燕京大学,电力供应也是极其紧张的。
一到了晚上八点,学校准时拉闸限电,整个校园瞬间便沉入了一片黑暗的静谧之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
但这并不能熄灭学子们心中那团求知的火。
308宿舍里,没有暖气,空气干冷得像是能把人的呼吸都冻成冰渣。
屋里没点灯,三张略显斑驳的书桌上,此刻都立着一根白色的蜡烛,一灯如豆,光芒虽弱但那昏黄的烛光却衬得屋里有些温馨。
烛火在寒风的侵袭下摇曳不定,忽明忽暗,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像是一场无声怪诞的皮影戏。融化的烛泪顺着烛身缓缓流下,在桌面上凝结成一滩滩白色的痕迹,宛如凝固的时间眼泪。
这就是1980年的大学宿舍,艰苦,简陋,却又充满了一种近乎神圣、近乎悲壮的求知氛围。
李卫东坐在靠门的椅子上。
他是苏省人,父母都是双职工,家境在宿舍里算是最好的。
这会儿他身上披着一件成色很新的将校呢大衣,领扣敞开着,露出里面红色的羊毛衫领子,脚上还蹬着一双带毛的皮棉鞋。
即便装备如此精良,他还是冻得直跺脚,手里捧着那本翻得卷了边的《西方美学史》,整个人缩成一团,嘴里哆哆嗦嗦地背着:“黑……黑格尔说……美是……阿嚏!美是冻死人不偿命的理念显现!”
他吸了吸流出来的清鼻涕,骂骂咧咧地把书往桌上一扣,抱怨道:“这鬼天气,脑浆子都给冻住了,还背个屁的美学!老子感觉现在的我就像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再不划根火柴,我就要看见烤鹅了!”
他对面的王强倒是挺能扛,这小子是东北来的,抗冻属性点满。
他把自己裹在一床厚重的草绿色军被里,只露出一双手和一个脑袋,正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他正在给《当代》杂志写一篇关于“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之辩”的评论文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手里的钢笔尖在劣质稿纸上划得“沙沙”作响,仿佛跟谁有仇似的。
“得了吧卫东。”
王强头也不抬,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你那叫娇气。你看人家建军,还没说什么呢。”
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张建军正缩着身子看书。
他是宿舍里条件最差的,来自赣州农村。身上那件棉袄早就洗得发白了,胳膊肘那儿还打着两个明显的补丁,里面的棉絮都板结了,硬邦邦的根本不保暖。他舍不得买新手套,手背上冻全是紫红色的冻疮,一裂口子就流血水,看着都疼。
但他看书看得最认真,眼镜片上全是白雾,他也顾不上擦,就那么眯着眼,凑在烛光底下啃那本大部头的《资本论》。
他看得很慢,一边看一边在旁边的小本子上做笔记,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那个认真劲儿,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把马克思请出来对话,问问这世道什么时候能变好。
没有人说话,只有翻书的“沙沙”声,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刷刷”声,以及偶尔灯芯爆裂发出的“噼啪”声。
大家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他们这一代人,是在苦难中泡大的。
有的人在农村修了几年地球,有的人在工厂拧了几年螺丝,有的人在边疆放了几年羊。他们深知,能坐在这张书桌前,是从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挤过来的,是用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换来的。
他们受够了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他们想通过学习,通过知识,去改变自己,甚至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
这种近乎苦行僧般的学习氛围,不仅仅存在于308,也存在于燕园的每一个角落,存在于这个时代每一所大学的每一间宿舍里。
就在这静谧而神圣的时刻……
“吱呀——”
一声沉闷且刺耳的门轴转动声,突兀地打破了这份宁静。
紧接着,一股比屋内更凛冽、更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几片冰凉的雪花,顺着门缝猛地灌了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叫。
屋里的三根蜡烛火苗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李卫东桌上那根甚至差点被直接吹灭,光影在墙壁上疯狂乱舞,像是受惊的鬼魂。
三人同时一惊,下意识地护住烛火,然后惊愕地回头望向门口。
“谁啊?这大晚上的……”李卫东抱怨了一句。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反手迅速将门关上,把呼啸的风雪挡在了门外。
借着昏黄的烛光,他们看清了来人。
是刘青山。
但他此刻的样子,着实有些狼狈,像是一个刚刚穿越了暴风雪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