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番外
一
千里烟雨,偷催春暮。
谁能不喜春色无边。
浪子本没有家,可浪子也希望有一个家。经历了太多背叛反目,再不羁无畏的人也会伤心倦怠,于是在解决了“隐形人”组织之后,陆小凤决定放下江湖事,携沙曼一起归隐江湖,择一处僻静地方,不问世事。
可若真能闲下来从此再不问世事,那还是陆小凤吗?
这一次,应京中好友之请,他再赴京城查一宗悬案,临行前,沙曼替他收拾行囊,送他离开。
自决定归隐之后,这已经不是陆小凤第一次重新活跃在江湖的舞台上了。
有些人生来喜欢冒险,一时的安定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冲动,江湖需要陆小凤,陆小凤也需要江湖。
可当他处理完一切回到家中,看到空空荡荡的屋子,哪里都没有沙曼的身影。
没有打斗的痕迹,镇纸下压一封薄信,有风拂面,沙沙作响。
信很短,陆小凤很快就读完了。沙曼离开了,让陆小凤不必寻她。可她又为什么突然选择离开?
沙曼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做陆小凤背后的女人。
陆小凤不仅仅是浪子,还是一个古道热肠,愿意为了朋友屡屡赴险的热心人,而他偏偏有很多朋友。
和他相处愈久,沙曼就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自己在对方心中并非排在第一位的事实。
她不愿意做那个每每在家,只能担惊受怕地等待浪子不知道何时归来,会不会回来的女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陆小凤意识到沙曼不会回来了,没有人生来愿意留在原地等待,再深的爱意终究会在无尽的等待中消磨成怨怼。何况,即使他全力挽回,两人之间的矛盾也无法彻底解决。若最后只能落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不如相忘于江湖。
陆小凤也会伤心,这伤心里还掺杂着许多歉疚。他伤心的时候,就想找人喝酒。自己的至交如今天涯寥落,他第一个能想到的朋友是花满楼。
鲜花满楼。
他决定出发去找花满楼喝酒,喝他个一醉方休,浇一浇块垒,解一解千愁。然后继续朝前走。
陆小凤毕竟还是那个喜欢蹦跶,对一切充满好奇心的陆小凤。像干渴的土地吮吸每一滴甘露那样,陆小凤从很早以前就善于享受、并无比珍惜每一刻的人生。
他听着耳边山雨幽幽,只觉得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懒洋洋睡上一整天,一时不愿起身。
手臂微微摩挲,触软玉温香,一片滑腻,他心下微微一跳,缓缓睁开凤眸。怀里不知何时窝着一个姑娘,青丝如瀑,微愕的同时以为尤在梦中。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怀中的少女,陆小凤的记性一向很好,这样好看的姑娘,自己若见过,必然不会忘记。
可若没见过,眼下这般肌肤相亲的亲密又如何解释?
“我大概还在做梦。”他嘀咕着,伸手掐了自己一记:“嘶。”
疼痛令他清醒。
低头仔细打量着怀里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过双十的年纪,合着眼,鸦色睫羽密密覆着,吐息如兰。
他望向陌生的床帐,自己明明记得是在花满楼小楼中睡着,怎么一睁眼便来了这么个陌生的地方,怀中拥着的姑娘是谁?莫非自己又卷入了什么阴谋圈套?花满楼呢,他人在哪里?
正思索着,怀中人却动了动。陆小凤低头一看,原来因为他的动作,原本藏在被下的一抹雪色暴露在了外头,她于睡梦中微微蹙眉,整个人向下埋进他胸膛。原本贴在他颈侧的手摸索着向后划过他背脊,停住。
喉头微动,心中一荡。陆小凤几乎本能地伸手将人揽紧,软玉在怀,刚才脑内思索的问题几乎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几乎。
“姑娘,姑娘?”他轻声唤着,女子却睡得沉,只蹙眉伸手捂住了自己耳朵,大抵觉得冷,往他怀里深靠了靠。
他不由失笑,只觉她动作可爱。掌心落在她光滑的后背,轻抚游弋。掌下腻滑,却也寒凉,贴着他汲取热源。
余光扫过女子身上的暧昧红痕,陆小凤摸了摸鼻子。看来昨夜自己和怀中的姑娘一起度过了个十分愉快的夜晚。
手背抚上她精致的眉眼,在她脸颊处微微摩挲停留。
或许我还在做梦。
正这时,怀里的女子睫翼微颤,扑簌簌的鸦羽下,一双眼湛然清亮,令人心折。
他心底微叹,不动声色假作酣眠。
青丝划过他的面颊,气息贴近,下巴传来轻柔温暖的触感,陆小凤被动承着她的吻,屏息,心头升起一股酥酥麻麻的滋味,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触即分,落在他心里如隔靴搔痒。
耳畔窸窣,陆小凤眼微微翕开一条缝,见她披衣起身,乌发用手随意一挽,插一枚玉簪,推开窗,支上插捎,晨辉洒进屋,她身沐暖阳,眼角眉梢渡一层金色,整个人笼在日光里,如山间神女。
卯时未至,天光不过乍破,她绕过屏风。
提剑,推门,往屋外去。
陆小凤缓缓坐起身,望着她出门的方向,环视屋里的布置,若有所思。
穿柳拂花,萧萧竹林后是一座断崖,断崖处耸立一块巨石,巨石上是不久前与自己耳鬓厮磨的少女,她闭着眼,盘腿而坐,面色微微泛红,显是刚运完功。注意到脚步声,不急不缓地睁眼望向来人,见到披着红披风的身影,灿然一笑,似春晖映朝霞。
自高石一跃而下,一起一落,身似水上青萍,足尖轻点,稳稳落在陆小凤身前。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猝不及防对方伸手探上了他的额,嘀咕道:“烧倒是退了。”见他目露不解,微微错愕,退开一步:“你……不记得我了?”
陆小凤愣愣点头。自己完全不记得眼前女子姓甚名谁,这看起来应当是桩露水姻缘,但少女的眼神……似乎不像。
某种直觉提醒他不能用自己习惯的态度对待眼前女子。因此此刻,浪子表现地竟直如一个呆子。
少女见状微愣,眼里乍露出一点无措,很快恢复镇定,笑容有一丝勉强:“那你还记得什么?”
一个时辰后。
少女沉默着听完陆小凤的叙述,他能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一瞬倏然急促。他看到她目光涌动的彷徨,还有一些陆小凤没来得及读懂的情绪。竹影摇曳,明明暗暗间掩去幽思难言。
他的叙述有所保留,其中不乏故意为之,他有意试探,故意将细节错漏,少女不知是否察觉了他的心思,只是微微笑着纠正,他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但奇怪的是,偏她口中提到的一些事件走向与自己所知又大相径庭。而她所知甚多,那只可能是与自己朝夕相伴之人。
她说,叶孤城最后没有参与南王作乱,叶孤鸿没有死,峨嵋四秀也还活着。至于“隐形人”组织,是吴明自己毁去的。
“还活着……”陆小凤口中喃喃重复,忍不住嘴角微扬,目光里涌动着温暖喜悦,不亚于久行干渴之人得见沙洲的欣喜,听闻记忆中原本身故的朋友还活着,他高兴地忍不住想翻跟斗。
如果司空摘星在这里就好了。他想。
于是他没注意到少女正托腮看着他,落寞的眼里涌动着淡淡欢欣的笑,他听到她微扬的语调,透露出说话的主人明快的心情:“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可知沙曼她如今在哪里?”
她微愣,看着他,眼里光芒微黯,倏然沉默了下去。
“我……我不是,”陆小凤忍住想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支支吾吾。
她微微摇头,反比他更快调整了情绪,笑道:“离开无名岛后,沙曼就成了银钩赌坊的新老板,你若想见她,可以去那里找她。”
没有自己预料中的愤怒、嫉妒、不甘或者伤心——那些陆小凤在自己曾经那些红颜知己身上见过无数次的情绪。她目光浅浅,声音沉静。她看着他,告诉他沙曼的去处。
当她说完,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她望进他眼里,陆小凤无法在这样明媚专注的目光里移开视线——直到她敛眉轻笑,带着淡淡的眷恋和一丝抽身而去的决绝。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惶急,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本能地握住她的手腕。
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对我过去之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可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一时讷讷,陆小凤掌心虚握,将手背在身后,故作轻松地问:“你刚才问我是不是不记得你了……所以在此之前还发生了什么事?”
“你中了一种毒,昏睡了很久。”她目光微闪:“这种毒可能会让人失去部分……短时内的记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余毒尚在。”
陆小凤微微沉吟,他不记得自己中了毒。不过这样一来倒也说得通,眼前女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余毒未了,自己便不记得她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