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

本是气性最大的年纪, 谢端若已然比成年人更能控制情绪。

拉过人体工学椅躺坐，仰视天花板把胸膛里的郁气撕裂在鼻腔，也不管它到底疏解了多少。

谢端若打开电脑记录心得，今天在片场受益匪浅, 这是陈大光导演斩获金球奖后的首部电影, 集结两岸三地多名优秀演员出演, 备受瞩目。

回来之前, 母亲旧友一如既往地盛赞相送, 说他是天生的导演，话里话外都在鼓励他走电影这条路。

但外公不会让这家里再出一个导演，他认为这份职业的奔波酿成了母亲的厄运, 可不幸的根源分明是非要闹着母亲回家过生日的他。

谢端若忘不了陈大光唏嘘的眼神, 若是没有那场车祸, 他的母亲同样能在国际影坛上再续新篇。

胸腔的烦闷辐射到腹部, 演变成灼烧的锐痛, 从体检报告上看, 他的胃是健康的, 早已分不清这是生理还是幻觉，反正他比医生更擅长治疗自己。

谢端若拉开抽屉拿出烟, 把最后一支Marlboro衔在嘴里, 编号为“1”的Pharaoh机盖被拨出一声清脆的“Clg”, 源自它缜密精细的全手工机械，然而火苗与烟的距离被房门那阵敲叩隔在两公分。

谢擎远是个下达命令的决策者, 家里不会有人敢这么敲他的门，急, 但绵软，因为受力面积不大, 力度也不强。

是今天到来的小客人。

谢端若鼻腔深呼一口气，把烟和打火机统统塞回抽屉，慢条斯理地起身，一开门就被那小不点儿劈头盖脸问。

“哥哥，你是不喜欢我吗？”

气势汹汹的，问号被她表达成了感叹号，这骄纵的神情摆明了在警告：你敢不喜欢我！

“没有。”

谢端若自然是实话实说，只不过冷硬的声线毫无说服力。

铁真真被激着了，攥紧拳头一脸不服气，急声道：“我又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的，本来我可以住在酒店，可是爸爸把我丢来这儿！待会儿我去姨爷爷说，我自己呆着就好了，不用你陪我。”

“……”脾气还挺大。

“你没有给我添麻烦，这里也没人不喜欢你。”谢端若都替她脖子累，屈膝蹲下与她平视，“欢迎你来香港。”

小孩子很好哄，顺意了就没t心没肺，自顾自伸手勾他的小拇指。

“那你以后来京城轮到我带你玩儿，我家有个超级大的四合院，哥哥你见过四合院吗？”

谢端若：“……”

这小人儿模样一点没变，记性却是真不大行，个子高了些许，那颗下门牙也长出来了，只是又缺了两颗上门牙，稚嫩又滑稽。

“见过。”

铁真真闻言眉眼立马耷拉下来，就一嘚瑟失败的小孩儿。

谢端若想给她提醒三两玉兰胡同的不凡之处，好让她继续神气，结果铁真真下一秒自己翻了篇，一个劲儿翻她的小手袋。

“哥哥，我请你吃巧克力吧，姥姥每天只让我吃三粒儿，我今天可都攒着呢，全都给你！”

谢端若刚想婉拒，只见她忽地变了脸，瘪着嘴巴嘤咛，“……都化了。”

尾音带了哭腔，接二连三的打击叫她眼睛复上一层水汽，这小祖宗生了副不讲理的泪腺，谢端若见识过她说来就来的情绪，头疼地稳住她：“没关系，放冰箱里冻一会儿就好了。”

“对喔！”

铁真真恍然大悟地傻笑，眼睛跟着发亮，不由分说一把将巧克力都放到他手心，金箔里的固体软得一塌糊涂，她依旧当成宝，“可好吃了，这可是快乐源泉，吃了会变开心噢！”

幼稚。

谢端若无奈勾唇：“谢谢你的朱——巧克力。”

“嗯？朱什么呀？”

“朱古力，chote，粤语的说法。”

“喔～”她粲然一笑，“不客气！”

厨师备好了晚餐，铁真真致力当个乖孩子不挑食，还把谢擎远哄得心花怒放，饭后莱拉带她去花园消食，顺便熟悉环境，谁知一回来又撞上这祖孙俩剑拔弩张。

起因是谢擎远要把谢端若所有的摄影器材都没收。

凯叔指挥七八个保镖搬着大大小小的器械去仓库，谢端若似乎是刚洗完澡出来，头发还在滴着水，他急躁地拦住最后一个保镖，箱子里是各式各样的相机。

打工仔夹在中间为难，谢端若也清楚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直接对谢擎远不满抗议：“Be reasonable，grandpa！”

谢擎远摆摆手：“呢件事唔使讲啦，你正经读书，唔好再玩物丧志。”

“你明知我想同妈咪咁——”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擎远疾言厉色地打断：“同你妈咪咩啊！”

站在侧厅的铁真真被这声怒吼吓到了，莱拉忙不叠捂住她的耳朵。

谢擎远背对着她们，铁真真的视角只能看到谢端若，少年面色刷白，肩膀和胸膛因为愤懑明显起伏，他抿紧着唇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离开。

谢擎远到底还是留了情，没让处理被谢端若拦下的那箱相机，里面有一部女儿送给孙子的旧DV，老先生默默看着谢端若首支独立完成的影片，垂头抹了一把泪。

他不心疼吗，都是他的子孙。

“Lucas仲系细路仔啊嘛，点解要咁恶喈。”凯叔望着楼上喟叹，那孩子连发泄都不会。

谢擎远依旧恶声恶气：“佢妈咪拍电影搞成咁，我冇可能再畀哥哥踏落去！”

妈咪？

铁真真拉着莱拉在她耳边悄悄问：“姐姐，爷爷是在说清和auntie吗？”

莱拉忌惮地点头，在嘴巴前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谢清和可是这个家的阴霾，轻易不要提。

铁真真猜想刚刚这场争执，隐约能确定一件事，谢端若玩摄影大概就是谢擎远口中的“犯错”。

可这没道理呀，清和auntie是大导演，哥哥喜欢摄影天经地义！

铁真真灵机一动，撇开莱拉跑进大厅，“哇塞！这么多相机呀！”

“安安回来啦？”谢擎远狼狈地调整表情努力微笑，捏紧嗓子改变声线，奈何调起高了反破音，“喜不喜欢这里呀？”

“喜欢！爷爷，您能借我这个相机吗？”铁真真专挑谢端若今天带出门的单反，长焦镜头沉得她差点没拿稳。

这一定是哥哥最喜欢的！

怕谢擎远不同意，她笼着眉头嗲声嗲气地撒娇：“我想给妈妈和姥姥分享在这里的快乐时光，您能让哥哥帮我拍照吗？”

这小鬼灵精打什么主意，谢擎远一眼就看透，只怕是刚刚的糗态全叫她撞见了，这张老脸突然没地方搁。

“姨爷爷～好不好嘛？”铁真真拽着谢擎远的手掌一通晃，“我要是什么都没留下，您说多可惜～”

“好好好。”

谢擎远叹气，姑且就让那小子给人当十天半个月摄影师吧，小朋友精力充沛，他就不信谢端若还有时间想什么拍电影。

“谢谢爷爷！”铁真真抱着单反深鞠躬，临了又顺了台DV机，“录像的也带上！”

她抱着两台家伙哼哧哼哧跑去谢端若房门，高声嚷嚷：“哥哥快开门～我不行了！”

“哥哥！端若哥哥！开开门！！！”

里面的人姗姗来迟，一阵苦烟味溢出，铁真真小脸一皱作呕往后退：“好臭！”

谢端若倚着门框凉凉地俯视那双满是嫌弃的眼睛，瞧见她怀中的相机，眸中掠过一丝诧异，除了谢擎远自己，没人能解开那扇钨合金门的密码。

“还我的？”

铁真真点头，谢擎远没收了好几十件呢，于是她失落嘀咕：“我只拿回了这两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