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我也很烦那些酸腐的夫子学究们,圣上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若是坏了他们的规矩,这些人就寻死觅活,不死不休的,吵得人耳朵疼。可是,这些人为他们信奉的规矩生,为他们信奉的规矩死,虽是古板了些,却并不是最可恶的人。阿梨若是看过朝堂上,那些阴奉阳违,两面三刀,趋利避害,趋炎附势之徒,就知道有所信奉之人,尚且是值得信任之人,自有其气度与脊梁。无所信奉之人,擅于揣度人心,口蜜腹剑,才是真正无耻之徒,奸险小人......”
“而且”,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寻找舒服的睡眠姿势,“阿梨嘴上淬着毒,我爱极了。”
他打着转往上蹿的头,却蹭得棠梨脊背一忽儿绷紧一忽儿放松,只能用手托住了他的头,不让他乱动......
恍然间明白他那句‘再动就忍不住’是何感觉后,她身子猛地一颤,想将他的脑袋从腿上挪下去。却拗不过他的力道,被他攥住了双手。
“阿梨在我身上乱动时,我也是这种感觉。”
盛从周喜欢她动情的样子,吻她的时候她会闭眼,身体会下意识靠过来...
看她为自己动情和沉沦,会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
棠梨恨恨的看着他,素来稳住严肃之人,黏着她时,又全是轻率浮滑。
她扭动着腰肢,要将他往外推。
他将她的腰缠得死死的,温声道,“好阿梨,我不动了,我睡一会。”
他确实困极了,阖上眼帘,便沉沉睡去。
勾住她腰身的手,也慢慢松散。
棠梨紧绷着的后背,随着他绵长的呼吸而松懈下来。
怕吵醒他难得的酣眠,她像是妥协了一般,任由他枕在腿上,倾身抵着短案,伏案翻看那本《黔西鬼事录》。
这本书里,凡是涉及夭苗族时,都会出现铜镜与阴兵。
还有一则故事,说的是有外族部落的人,捡到了夭苗族丢失的铜镜。
那老妇只是拿着镜子自照,却看见背后有一只丑陋的暴鬼,眼睛爆裂脱落,却怒气冲冲瞪着老妇,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老妇以为身后有邪祟,赶忙回头,换了个方向,却见身后的大树下,一个浑身腐烂,爬满肥蛆之人,狰狞着面目,要扑向她。
她吓得落荒而逃,可每次镜中都会出现不同的厉鬼。
因为夭苗族的铜镜会招来阴兵,老妇被发现时,浑身扭曲拉直,筋骨尽失,以人无法办到的奇怪死法,吊死在一棵大树上。
棠梨看完这些故事,嘴角的弧度快要变成直线了。
人很难触摸到真相,因为人类喜欢自己骗自己。
这些故事,皆是某某部落,某某人亲眼所言,编故事和神话,那就直接标注‘虚构故事’就行,偏偏非要迫使人相信,编得有鼻子有眼。
棠梨一个字都不信。
她弯腰曲背看书,有些吃力,撂下那本书后,拿起了德懿夫人的《起居录》,从天启十四年,德懿夫人刚嫁给安德明那册开始看起。
因着是软纸薄册,比方才的书籍轻便很多,她便拿在手里,轻轻翻看着。
十四岁的德懿夫人,刚嫁给安德明时,依然保留着部落里的饮食习惯,喜爱食酸,每日酸汤、酸菜、酸番茄,日日如此。
而她的小叔子安德宇,却恰恰喜欢吃甜腻荤腥之物,尤其爱吃烤鹿肉。德懿夫人的每日饭食,也变得种类丰富起来。
棠梨一册一册看下去,她起初以为安德宇,在自己哥哥安德明去世后,强迫德懿夫人改嫁,试图掌控黔西大权,必然是一开始,就与兄嫂关系不睦,却发现德懿夫人嫁进来的前三年,基本每日吃饭,都有安德宇陪伴在侧。
安德宇比哥哥小四岁,只比德懿夫人大两岁,黔西民风强悍,并无兄嫂叔侄避讳的习俗,且二人年龄相仿且年幼,住在同一个府里,关系可以说得上亲厚......
棠梨揉了揉眼,望着窗外的红豆杉树,试图理清头绪。
她是不信安德明,当日带兵亲征夭苗族时,德懿夫人的父亲,掏出铜镜照出阴兵,才迫使安德明转而求娶阿瑶的。
她更倾向于相信,阿瑶本来就倾国倾城,姿容绝俗,而安德明的一见钟情里,也掺杂了许多现实考量。于是,求娶了阿瑶,以和平的方式统一黔西。
若阿瑶容貌非凡,那安德明在外忙碌备战时,他的亲弟弟与阿瑶日常相处时,是不是生出了不伦的感情,才会有后面逼迫德懿夫人改嫁之说?
棠梨接着看下去,试图寻找端倪。
天启十六年,德懿夫人怀有身孕,原本是很美满的事情。
可丈夫违背了誓言,宠幸了歌姬,棠梨从日常起居的细微变故里,咂摸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德懿夫人怀孕后,六月份时,还同安德宇同桌共食,期间,五月到七月,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忙碌的安德明也频繁在家,还送给妻子许多名贵珠宝。
棠梨猜测,安德明宠幸歌姬,大约在这之前,此举有赔礼道歉之意。
可奇怪的是,六月之后,德懿夫人再也没有同安德宇一起用过饭,整个后半年,直到安德明去世,她都不再见这位小叔子,也拒不接受他送来的东西,反而和丈夫和好了。
棠梨脑中一片混乱。
只是,她发现这期间,德懿夫人虽然不再见安德宇,却也习惯了餐桌上有荤腥之物,并且因为怀孕,日常喜食酸汤。
天启十八年,德懿夫人的饮食,又有了些细微变化,她重新开始回归在部落时的习惯,喜爱喝酸汤,几乎顿顿不落。
而这一年,她联手先帝,里应外合,摧毁了安德宇制造的动乱,安德宇战败后被俘,死于绞刑。
可见,德懿夫人对这位之前亲厚的小叔子,并没有手下留情。
奇怪的是,从天启十九年开始,已经被先帝赐封德懿夫人,掌握黔西大权后,她的饮食习惯,又有了一些微妙变化,喜酸却吃得不多,几乎不吃荤腥之物,尤其是安德宇日常喜爱吃得东西,她几乎一样不沾。
再后面,她的饮食习惯开始受中原文化影响,王府也开始出现很多京城菜。
从天启十四年,到天启三十年,十六年间,一些幽微的变化,潜伏在她的饮食起居中,棠梨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奇怪。
她捏着《起居录》的手,有些酸痛,总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
棠梨只能重新又翻一遍,她想要确定一下,安德明和德懿夫人感情如何。
这次,除了饮食以外,她还重点看了日常服饰衣物,互赠有无之类的记录,发现安德明虽然日常忙碌,很少陪新婚妻子一同用饭,却极其宠爱这位美丽的妻子,日常将她照顾的很好。
王府中这棵几百年之久的红豆杉树,就是安德明特意着人,从德懿夫人出生的地方移栽过来的,仅仅因为德懿夫人思念故土。
甚至,《起居录》中还记载了,德懿夫人和丈夫安德t明,所有的衣物都是同色同材质,取意同心同德。
既是如此,为何又在新婚不过两年,正是如胶似漆,且妻子怀有身孕的时候,背弃誓言,宠幸歌姬呢?
而且,从后面记录来看,德懿夫人原谅了丈夫,却从此疏远了小叔子,这真是古怪至极。
只盼望黎黍能找到王府的旧人,让棠梨能弄清这三人的纠葛,也查清楚德懿夫人死去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何事,竟到了发卖和处理掉,所有亲近仆从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