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正文完
黑暗浓稠濡湿得犹如在缓慢蠕动, 空气腐朽潮冷得令她感到自己宛若一具沉睡千年的冰凉死尸。
蜡烛燃尽了,如此极致的漆黑中,她本应该什么也看不清, 可诡奇的是, 越往前走下去, 视力就越明晰起来。
一种莫名的沉重又轻快的感觉充斥着她,未知的长路的尽头,仿佛有什么召唤着她,将她的灵魂向深处拖拽, 将她的躯壳向高处托举,她被那个不详的存在加以了负与正的双重力量, 精神糟透了,可天生病弱的身体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有力。
双眸已变得能明晰视物,正如夜行动物。提裙跨过一洼浅浅的积水时, 素珠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只是一眼, 就清晰捕捉到映像——银色的虹膜化为冶艳的红色, 似燃烧得沸腾的鲜血。她看起来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几乎像另一种生物。
她那令全医学界都毫无头绪、甚至不知如何命名定义的先天恶疾,严重病发时的两个特征,是虹膜发红,与极度渴血。然而她从不曾见自己的眼瞳红到这样的程度, 这必定是由于那个不详的存在影响了她。
史无前例的干渴在身躯里燃烧, 她用尽了意志力, 艰难维持清醒, 手紧紧攥成拳,指甲将掌心刺得渗血, 同时她也庆幸着自己的四周空无一人,否则她或许会将一个活人,连血带肉地撕咬吞食。
猛地,黢黑而巨大的地下空间,亮起了微光。
她的步伐凝住了。
黯淡的猩红的光芒,像一层血一样泼在她白得像大理石的面容,白得像月光的卷发之上。
数以万计的红玫瑰像雨季的真菌,从地底冒出,疯狂滋长,稠密繁芜,挤满漫长的古朴的石头路面的两侧,玫瑰花散发着幽幽的红光,漆黑的藤蔓与叶子在大地上像群蛇般蠕动着,这一幕美艳邪异得宛如一场噩梦。
浓烈而腐烂的血腥味充溢着空气。毋庸置疑的,这些血色的玫瑰,是饱食尸骨的死亡之花。
她继续向前走。
直到高耸的门扉矗立在她前方。
“轰隆——”
门沉沉地开启。
尘埃在血色玫瑰的红光照耀下飞扬。
她遥望着前方。
“我的挚爱,我的玫瑰,欢迎回归我的身边。”
一座庞大如峡谷的殿宇,漆黑的高大而奢美的石质王座之上,陌生的存在面带微笑,白得无机质的脸孔上,一双猩红的、蛇样的竖瞳,凝视着她。
他站起身,优雅地朝她张开修长的臂膀,纯白的卷发在他脑后梳成皎丽的长髻,一袭黑红的华服更衬托得他俊美非凡,像梦境中的中世纪的幻影。
她没有动。
尽管她的头脑仍旧镇定冷静,可她的身体却由于视觉冲击,而陷入极度的生理不适。
她从不曾设想,会遇见一个长得与自己几乎一致的人。
假如她是男性,那么她就会是他的模样。
不。
不是人。
是始祖。
白发红眸的男子已来到她面前,他以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勾着唇盯住她,长长的犬牙落在他殷红的下唇瓣上,长着尖利的黑色指甲的手指,将死尸般的森冷体温传导到她身上。他携带着阴冷而惊骇的死亡气息,像一整片深海似的压住她,她绝无地怯意直视着他,却感到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困难。
“你仍是这样美,与一千年前,你我分离之时一样。”
雕塑般的五指将一支血色的玫瑰别在她的鬓角,他以大提琴似的醇厚的嗓音亲昵地低语着,撚起她的一缕长发,递到唇边轻轻一吻。
“我挚爱的玫瑰……你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者,这眼神真让我心碎……”
“没关系。残忍是美人的特权……当我的血液流淌在你的躯壳,当你沉沉睡去,而后重获新生,你将记起一切……我简直要等不及再一次给你初拥了……”
他的语调如歌剧演员唱咏叹调,红眸却如疯子艺术家凝看自己最爱的作品似的,携着滚烫得可怖的热情钉住她。
“我不认识你。”
她紧盯着他,这对视像两只猛兽展开厮杀之前的对峙。
“但我知道你。”
他唇角的弧度微微一凝,眉宇间浮现出一些阴翳。
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左心口。
刀柄被她握住。
“我也知道该怎样杀死你。”
她眯起眼睛,冰冷地说出他的名字。
“该隐。”
竖瞳的红眸泛着寒光锁定她,该隐的两个嘴角裂开,露出狰狞扭曲的愉悦笑容。
“莉莉丝。”他垂首压向她,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留下发红的指印,“久违地听见你呼唤我的名字,我这颗心脏都快跳动起来了。”
“我不叫莉莉丝。”
“我亲爱的莉莉丝,你应当收起这把玩具小刀。”
食指的指腹缓缓地、用力地划过匕首的刃身,近乎于爱抚,该隐的手指却没有流血,吸血鬼始祖的皮肤坚硬如石。两张面庞的间距只能容下一根发丝,她感到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他冷得像一座深渊。
“没有人能杀了我,你也不可能,我是永恒的,不死的。”
“繁花般的瘟疫正如在大地上蔓延怒放,无须多时我将再一次主宰这个世界。”
“我,你,与斯托克,是这世界上最后的血族。你是我最爱的王后,他是我最忠实的臣子。”
“莉莉丝,我不能不爱我。”
他笑着,低语着,他攥住她的手腕,磅礴的力量令她握着刀的手一个剧颤。
“你是我四分之一的心脏,我是你的神祇,你的国王,你的爱侣。”
“别那样叫我。别让我重申这件事第三次。”
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珀尔拉·坦帕斯塔,也是霜野素珠,我爱着母亲与父亲分别给予我的名字,绝不准许其他人将这一切夺走。”
“莉莉丝,我才是你真正的创造者。”他的猩红眼瞳像千万条冰锥般刺着她,吸血鬼始祖的无边威压令她动弹不得,“坦帕斯塔一脉的人类,只是我挑选的孕育你的载体。那些低劣卑贱的生物甚至不配得到你的一个眼神。”
“我是人类。”她说,“即使我被你所诅咒,我也仍是人类。”
……倘若自己更早地得知真相,该多好。有一个刹那,素珠如是想到。那样她或许能阻止该隐的回归。
坦帕斯塔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
千年之前的西西里岛,一名死于瘟疫的少女奇迹地复活了。
她自述自己被一位来自罗马尼亚的神祇所选中,神祇将他四分之一的心脏交予她保管,待到命运降临之日,四分之一的心脏将化作一个女婴。
医生确诊她的心脏是畸形的,其尺寸比一般人大四分之一,是一种良性的畸形,就好像她所言属实,真有一名神祇把自己的心脏的一部分给了她。
然而,少女复活不久后,在一个黎明,她人间蒸发了,与她同村的村民们变成了满地的干尸,唯一的幸存者描述,是她化身怪物屠了村。
那时候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少女吸血后,就从疯狂的怪物恢复为理智的人类,她预感自己今后还会失控,于是远离人群,四处躲藏流亡。
后来,少女生育了一个男婴,她的心脏缩小,重归正常尺寸,那男婴则拥有一颗比普通人大一些的畸形心脏。
再后来,她去世了,男婴长成了青年。当他的女儿诞生,他的心脏从畸形变得正常,额外的分量,出现在了他的女儿的胸腔里。
被该隐选为“载体”的坦帕斯塔家族,每一代人里,永远有一个人,具备畸形的心脏。吸血鬼始祖的四分之一的心脏,犹如一只寄生物,附着在这个人的心脏上,待到这个人的后代降生,寄生物就转移到后代的身体内。
丹尼尔·坦帕斯塔也曾经是载体,可当他与妻的孩子来到人世之后,他发现女儿竟然不是载体。——她的心脏并不膨大;她还患有不可思议的先天疾病。
白得异常的肌肤,体温颇低的身体……不喜阳光,喜食血液……这孩子就好像一只吸血鬼。
预言在千年之后成真——当命运降临,源自罗马尼亚的神祇的四分之一的心脏,将化作一名女婴。
里昂,丹尼尔,以及千代美,三人对孩子守口如瓶,不曾提及关于诅咒的事情,也杜绝她接触涉及吸血鬼与罗马尼亚的一切。
尽管双亲与祖父竭尽全力将她严密保护,在她长大后,为保险起见,还让她去到远离东欧的横滨居住,这些年来还一直瞒着她,在全世界寻觅打破诅咒的方法,可她仍是受到了从长眠中苏醒的该隐的召唤,并在今夜来到他面前。
“莉莉丝,你变了。”该隐慨叹着,语调中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立的寒意,“你从前分明是爱我爱到了极点的。”
“爱你的,是别的东西,不是我。”素珠轻轻的嗤笑了一声,“你并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你把一部分的心脏切割下来,纯粹是为了确保你自己能永生。”
七天之前,她被一封不寻常的来信所惊扰,当晚她就展开调查,弄清楚了真相,接下来她选择了独自会敌。
血猎军早已消泯于历史的洪流之中,然而千年以前,狩猎吸血鬼的军团却强大得如日中天。始祖与血猎军决战之前,他剜出四分之一的心脏,用肉块孕育了一名少女。
他为她起名“莉莉丝”,把她放在身侧养了一年,又消除她的记忆,把她重置为肉块,植入他挑选的人类载体。最后,他与血猎军正式交战,战败后拖着残躯逃走,躲进罗马尼亚的古堡的地底,在长眠中修养,重回力量之巅。
无人知晓该隐是如何而来,他古老神秘而不可战胜,是第一只吸血鬼,也是最强大的吸血鬼。只要他有一部分心脏以莉莉丝的形态存在于世界上,他就能利用它施展术法,为自己制造一副崭新的完整的躯壳。
该隐擡手按上她的颈侧动脉,含笑道:“亲爱的,你讲话要有分寸,毕竟你不希望我厌恶你。我想让你当我的王后,并不想把你吞食吸收。别逼我那样做。”
“呲——”
始祖那美丽得瘆人的脸庞上显出阴戾的惊愕。
匕首刺入始祖的左心口,皮开肉绽声里,素珠笑了一声,反手拔出武器,染满心头血的利刃闪耀着妖艳的光泽。
“嗬嗬嗬……”该隐怒极反笑,呈现出一种凶戾的优雅,“你以为区区一把匕首,就能杀了我么?千年之前的战争中,顶尖血猎用熔合了十名圣人的骨骸的圣十字架刺穿我的躯干,也只是让我踉跄了一下罢了……”
她擡指摘下他别在她长发间的红玫瑰,掷在地上,像对待废品。
“我不喜欢血玫瑰。”她说,“我更喜欢我爱人送我的雪百合。”
该隐眯起红眸,以意味莫测的、充斥危险的目光凝睇她,那幽暗的注视使人冰冻,他仍旧从容,左心口的伤口数秒间痊愈,她满面宁静地看着他,忽然他面孔一狞,尖锐的指甲刺入她的脖颈。
“……你在刀刃上涂了什么东西?”他气息不稳,喘着问,“世间没有任何毒素对血族起效……你是如何做到对我下毒?”
确实。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杀死始祖的方法。全盛时期的血猎军团发动讨伐战争,也未能剿灭始祖,仅仅是重创了他,使他沉睡了千年。
但,她是玩家,来自比这个位面更高一层的位面,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制胜武器。
尽管系统由于不明原因陷入故障,素珠现在只有她自己,可她带着一样道具。
——多年以前,她从西西里到吉隆坡再到横滨,追击WFS组织的头领,为了确保能消灭他,她通过积分兑换了“True Tox”,是一种杀得死一切生物的毒素。她当年并没有使用“True Tox”,就成功清扫了那个头领。这份毒素一直被保留着,如今意外地派上了用场。
该隐察觉到了这未知的毒素的致命性,他阴沉地瞪着她,额角青筋与手背血管扭曲地跳动着。
他放弃了追问她毒素的来源,纸白的面孔露出了一丝雍容却可怖至极的笑意,他掐住她,漆黑的尖尖指甲刺破雪白的肌肤,血液像断线的红色玛瑙珠子般坠下,他低头去嗅她的鲜血。
“可我是不会死的。”
他听起来像一整个地狱在她耳边低语。
“你是我四分之一的心脏,只要你活着,我就能复活。”
他被毒杀,化为一摊血水后,她将异变,他会像寄生物一样在她的躯壳里生长,最后她会被他破膛而出。这正是他制造她的本质意图。
“在见证你堕入地狱之后,我会启程去天堂。”她目光锐亮,笑容寒凉,“我注射过致死的针剂,看不到破晓了。”
该隐满面怒不可遏与难以置信,一时间竟失语了,毒素致使他咳出一大口血,钳着她颈子的手也脱力地滑下来。
“为什么……”
“我即将主宰这世界,你本可以站在我肩侧,可你非但拒绝我,为了阻止我,还不惜自杀……”
“……你这个疯子……你不是我的莉莉丝。”
血族始祖在高维毒素的侵害下逐渐崩溃,该隐抽搐了起来,她平静地看着他,不想多言语了。
这怪物不会懂。
她必须杀了他,为此她什么事都愿意做。
一场大瘟疫正在全世界范围内扩散。大瘟疫是始祖的诅咒,人类的全部手段都对其无效。数以亿计的人类会死,坦帕斯塔家族与彭格列家族也不能幸免。
任何人都可能病死,她的亲属们,她的朋友们,甚至是她的爱人。
始祖是疾病的根源,他一死去,瘟疫便会消失。
幸而,瘟疫尚在初期,仍在传播中,并没有太多感染者,今夜过后,该隐消失,那些人都将康复。
她感到自己难以站稳,针剂在生效,死亡在逼近她,而该隐早已倒下了。
平静地坐下,她倚着墙壁,视线与意识都愈发朦胧,身体沉重冰凉得像一块生铁。
模糊间听见了濒死的始祖的嘶哑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