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那扇紧闭的木门,眼眶微微泛红,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著,又闷又涩。
哎————
她轻轻嘆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整日寸步不离地侍奉在陛下身边,看他批阅奏疏到深夜,陪他擘画军校蓝图,她的心思,他难道真的不懂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色宫装,宽鬆的衣料確实掩去了不少身段。
难道是这衣服穿得太过保守,让陛下看不出她的姿色
还是说,陛下心中只有军国大事,根本没將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几分埋怨、几分委屈、几分不甘,交织在心头,化作浓浓的幽怨。
她攥了攥衣角,脚步拖沓地转身,缓缓走向值房。
翌日,天光未破。
卯时初刻,紫禁城还浸在沉沉静謐中。
两名隨堂太监身著青色蟒纹贴里,手持铜磬,轻手轻脚走到东暖阁门框前,躬身三叩,铜磬“当——当——当——”三响,清越绵长,划破夜的沉寂。
他们齐声高奏,语气恭敬得不敢有半分懈怠:“天光將明,请圣躬安!”
话音刚落,殿內便传来一声沉稳的回应:“朕安!”
不同於寻常帝王需內侍唤醒,朱由校早已醒转,正靠在罗汉床的锦枕上,闭目梳理著军校章程的后续事宜。
听到奏报,他缓缓起身,玄色寢衣的衣摆滑落,露出壮硕挺拔的脊背。
隨著帝王应声,殿门被轻轻推开,负责洗漱、更衣的宫女们鱼贯而入。
周妙玄作为贴身宫女,走在最前,手中捧著叠得整齐的明黄色常服,只是今日的她,与往日截然不同。
朱由校抬眼望去,不由得微微一怔。
只见周妙玄鬢边簪了朵小巧的粉白茉莉,眉黛被精心晕染得愈发细长,唇上点了层淡粉唇脂,添了几分娇俏。
往日规规矩矩的素色宫女袍服,被她悄悄调整了领口,衣襟微微鬆开,不经意间便露出颈下一片莹白的肌肤,衬得那抹锁骨愈发纤细动人。
这般刻意打扮,明晃晃的试探与引诱,几乎毫不掩饰。
朱由校眼底掠过一丝瞭然,隨即恢復平静。
扬州瘦马出身,自幼便被教导如何取悦男子,这般引诱的手段,倒是练得嫻熟。
可他自登基以来,后宫美人无数,环肥燕瘦各有风姿,这般略显拙劣的色诱,於他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插曲,半分波澜也掀不起来。
宫女们手脚麻利地为朱由校换上常服,玉带束腰,乌纱折上巾戴妥,瞬间便从晨起的鬆弛转为帝王的威严。
待穿戴停当,朱由校目光落在周妙玄身上,抬手便扯了扯她鬆开的衣襟,將领口拉得严严实实,遮住了那片刻意露出的雪白。
周妙玄心头一跳,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心跳如鼓。
她垂著眼,能感受到帝王指尖的微凉触感,暗自思忖,陛下这是终於动了心思,要將自己就地“正法”
心中既羞涩又期待,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可下一秒,朱由校的声音便带著几分冷冽的威严响起:“宫女袍服,当规规矩矩穿戴整齐。这般轻佻模样,成何体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脸颊,语气平淡。
“朕可不吃色诱这一套。”
“奴婢————奴婢知罪了。”
周妙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得无地自容,头低得几乎要碰到胸口。
方才的期待尽数化为羞愧,连耳根都烧得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由校不再看她,转身迈步走出里间,在东暖阁的紫檀木桌案后端坐下来。
不多时,尚膳监的太监们便端著早膳鱼贯而入,漆盘里的菜餚琳琅满目,足足摆了二十四道,兼顾了荤腥、素净与粗粮,恰合明初太祖定下的“示子孙知外间辛苦”的规矩。
盘中既有炒羊肉、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这般荤菜,也有素插清汁、蒜蓉苦菜根、凉拌蒲公英等素菜,主食则有香米饭、等子面、玫瑰蒸糕,汤品是温润的豆汤与攛鸡软脱汤。
每一道菜都精致摆盘,香气裊裊,却无奢靡之態。
朱由校拿起玉筷,简单品尝了几样,只吃了七成饱便放下筷子。
他抬眼对身旁侍立的太监吩咐道:“余下的御膳,分赐给內阁及六部当值的官员,再挑些素净的,赏给殿內伺候的宫女太监们。”
“奴才遵旨。”
太监连忙躬身应下,吩咐小太监们分装御膳。
这御膳虽丰,却从未有过浪费。
朱由校深知,帝王的恩宠不必动輒金银珠宝,这一餐饭的赏赐,恰恰是收拢人心的巧劲。
赐给內阁六部官员,是让他们感受到君王的体恤,知晓自己熬夜当值的辛劳被记在心上。
赏给宫女太监,是让底层侍从也能沾沐皇恩,愈发尽心伺候。
一碗御膳,看似平常,实则是帝王平衡人心、稳固根基的无声手段。
周妙玄站在一旁,看著宫女太监们领赏时感激涕零的模样,再想起方才陛下的训斥,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帝王,既不为美色所动,又懂得以小恩小惠收拢人心,这般深沉的心思,哪里有半分少年的模样
老狐狸!
还是不爱美色的老狐狸。
她悄悄抬眼,望向那端坐於御座之上的身影,心中的敬畏又深了几分。
朱由校在东暖阁的御座上尚未坐定半刻,殿外便传来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沉稳的脚步声。
只见他身著飞鱼服,手中捧著一叠封缄严密的密报,躬身而入,神色肃然:“启稟陛下,今日锦衣卫密报呈递。”
瀏览锦衣卫密报,早已是朱由校每日的必修课。
这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是他掌控朝堂动向、洞察天下安危的“耳目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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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官员的私下议论、地方的异动苗头、边军的粮餉筹措,皆能通过密报实时传至御前。
他接过魏朝递送来的密报,捻起密报,逐份翻阅,目光锐利如炬,从字里行间捕捉著关键信息。
今日的密报多是地方民生琐事、京营操练如常的奏报,並无辽东战事吃紧或江南乱局加剧的急报,这意味著京城乃至天下暂无大的动盪,朱由校紧绷的眉心微微舒展。
处理完密报,时辰恰好赶上御门听政。
朱由校起身整了整朝服,在锦衣卫与太监的簇拥下,前往皇极门。
此时天色已明,丹墀之上,文武百官早已按文东武西的次序列队等候,序牌上的品级大字赫然醒目,鸿臚寺官手持礼簿,肃立一旁。
隨著皇帝升座,鸣鞭三声,鸿臚寺官赞唱行礼,百官齐齐跪伏,行一跪三叩头大礼,声震丹墀,礼毕后方才分班侍立,大气不敢出。
御门听政按部就班进行,户部奏报漕运粮米到京数目,刑部呈报秋决重案,工部请示城防修缮经费,朱由校一一頷首批覆,条理清晰,决断果决。
待各衙门奏事完毕,殿內稍显沉寂之际,朱由校抬眼扫过群臣,缓缓开口:“朕有一事,与诸卿商议,朕欲创办皇明军校,专司培养中高级领兵人才,填补边军与京营指挥缺口。诸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皇极门內顿时一片譁然。
首辅方从哲率先出列,躬身奏道:“陛下,创办军校固然是强军良策,然我大明自有武举制度与武学旧制,沿袭百年,贸然另立新校,恐有祖制难违之嫌。
且如今战事吃紧,国库空虚,再兴土木、筹办学堂,怕是財力难支啊。
方从哲虽然是皇帝的狗腿子。
但是...
作为首辅,该劝諫的话肯定是要说出来的,至於皇帝听不听,那就另说了。
次辅叶向高紧隨其后,语气更为委婉。
“首辅所言极是。武举虽有弊病,尚可修补完善,何必另起炉灶
再者,勛贵、军户世袭之制,乃国初所定,维繫军心根基。
军校若广纳异途人才,恐会触动旧勛利益,引发朝野非议,不利於政局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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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辅孙如游、李汝华、朱国祚等人亦纷纷附和,或言財力不足,或言人心难安,劝諫之声此起彼伏。
六部之中,几位素来依附勛贵的官员更是直言不讳,户部侍郎出列奏道:“陛下,军校之设,分明是要架空武举、动摇世袭祖制!
勛贵子弟世袭武职,乃天经地义,若让边军士卒、文臣子弟与他们同堂就学,日后同登將坛,岂不是乱了尊卑秩序”
此言一出,不少武臣出身的官员纷纷頷首,眼中满是牴触。
朱由校端坐御座,静静听著群臣劝諫,脸上不见喜怒。
待眾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著穿透人心的威严。
“诸卿所言,无非是祖制与利益二事。”
他自光扫过群臣,眼神锐利。
“朕明说,朕並未废除武举,二甲以上武举及第者可免试入学。亦未禁止勛贵、军户世袭,其子弟只要合格,照样可入军校深造。”
“朕为何要设立军校”
“诸卿也该睁眼看看,我大明武进士三千余人,成名將者不过二十余,成材率不足千分之五!
世袭武官之中,多是耽於享乐之辈,能如戚继光、俞大猷般独当一面者,万中无一。
如今辽东告急,江南未平,朕要经略西域、开拓南洋,这般將才储备,够吗”
“不够!”
朱由校自问自答。
“这军校,朕是非办不可!”
他看向內阁诸臣,直接下令。
“內阁牵头,兵部协同,三日內选派干练官员前往东暖阁,与朕一同敲定课程体系、经费筹措等事宜,不得推諉!”
帝王態度强硬,语气不容置喙。
群臣面面相覷,心中皆知这位年轻的皇帝虽登基才两年多,但却远比万历晚年更为强势。
况且创办军校本是为了大明强军,出发点无可指摘,並非荒废朝政的昏君之举。
方从哲嘆了口气,率先躬身领旨:“臣遵旨。”
其余大臣见状,也纷纷跪地应诺:“臣等遵旨。”
一场朝堂爭议,终以朱由校的独断专行落下帷幕。
隨后,他又与群臣商议了军餉筹措、灾荒賑济等数件国事,件件处置得当,条理分明。
待御门听政结束,已是巳时过半。
朱由校未作停歇,直接前往文华殿参加经筵。
经筵是帝王讲学之制,由翰林院儒臣主讲经史,辅以时政议论,旨在“以经术涵养圣德,以史事鑑戒得失”。
今日主讲的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讲解《资治通鑑》中“唐太宗论將才”篇,朱由校听得专注,不时发问,与儒臣探討选將、治军之道,言辞间尽显对强军的迫切与对治世的深思。
经筵结束时,日已正午。
朱由校这才起身,返回乾清宫用午膳。
从卯时起身览密报,到御门听政议国事,再到经筵讲学,整个上午行程满满,无片刻懈怠。
午膳方罢,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朝身著绣蟒贴里,步履轻捷却不失恭谨地躬身而入,脸上带著难掩的喜色。
“陛下,大喜!科学院奉旨仿製荷兰战船,已於三日前试航成功,各项性能皆不逊於西夷原舰!”
“哦当真”
朱由校正倚在铺著锦缎的宝座上稍作歇息,闻言猛地直起身,眼中瞬间进发出灼人的光亮。
他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风,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快说,仿製的战船究竟如何”
“回陛下。”
魏朝躬身回话,条理清晰地稟报。
“那战船依西夷图纸仿製,舟长二十余丈,外裹铜叶,木厚二尺有余,双底坚固异常。
四桅高耸,桅分三接,布帆可隨风力升降,左右两舷列统数十,统重数十斤,试射时青烟一缕,目標应手糜烂”,威力与荷兰原舰別无二致!”
朱由校听得连连点头,抬手重重拍在案几上,朗声道:“好!好!看来科学院的那些工匠,也不是吃乾饭的!”
这荷兰战船在万历末年便以“坚船利炮”震撼大明,福建巡抚曾言“我之舟与器皆不及夷”,如今仿製成功,无论是辽东沿海的防御,还是未来经略南洋的宏图,都添了一柄利器。
只是,欣喜之余,朱由校的眉头又微微蹙起。
他望著图上的海路,心中暗忖。
这仿製的荷兰战船虽强,终究依赖风力与人力,遇逆风便寸步难行,远洋作战更是受限。
他真正想要的,是那种无需风帆、不惧风浪的蒸汽铁船,那般才能真正掌控四海,让大明的水师天下。
可蒸汽机————
朱由校轻嘆一声。科学院虽屡有尝试,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他深知,这並非工匠技艺不精,而是缺少根本的理论支撑。
就如蒸馒头需懂火候,造蒸汽机却需明晓热如何生能、气如何发力的道理。
没有系统的格物之理,工匠们再多摸索,也只是盲人摸象。
等等!
理论
朱由校的脚步募地一顿,眼中骤然亮起一道精光。
大学物理的深奥公式他早已忘得七七八八,其实也只是学了殿皮毛而已。
可初中物理的基础原理,他却还清楚记得。
那些关於力学的浮力、压强,热学的热胀冷缩、能量转化,不正是蒸汽机研发最基础的理论基石吗
若能將这些知识整理成册,传给科学院的眾人,或许能为他们点亮一盏明灯,让蒸汽机的发明少走许多弯路!
思及此,朱由校再也按捺不住,快步回到案前,对一旁侍立的周妙玄吩咐道:“快,研墨!取素笺百张来!”
周妙玄见陛下神色急切,不敢耽搁,连忙捧来端砚,细细研起墨来。
墨香与龙涎香交织,瀰漫在殿內。
朱由校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略一沉吟,便在素笺上挥毫泼墨。
“格物之理一:力者,物之动因也————”
他先从力学写起,浮力原理关乎船体设计,压强定律正是蒸汽推动活塞的关键,这些知识虽浅显,却直指核心。
接著是热学,“热胀冷缩,气遇热则膨,遇冷则缩,此乃蒸汽做功之根本”,寥寥数语,便点出了蒸汽机的核心逻辑。
他时而伏案疾书,时而蹙眉沉思,笔尖在素笺上沙沙作响。
作为一名文科博士,数理知识本非专长,全凭当年扎实的基础教育与过人的记忆力,才能將这些知识点一一还原。
遇到模糊之处,他便停下笔,指尖轻叩案几,回忆课本上的示意图与通俗解释,再用古人易懂的语言转述出来。
魏朝侍立一旁,看著陛下笔下那些“压强”“浮力”“热转化”等闻所未闻的词汇,虽一头雾水,却不敢有丝毫打扰,只悄悄示意宫女们添茶续墨。
周妙玄研墨的手也不停歇,望著陛下专注的侧脸,心中愈发敬畏。
这位帝王不仅勤政强军,竟还通晓这般深奥的“格物之理”,难怪不愿为美色所动。
朱由校写得兴起,不知不觉间,案上的素笺已堆起厚厚一叠。
从力学三大定律的通俗解读,到热学基础的实际应用,再到简单的机械传动原理,初中物理的核心知识点被他一一梳理。
许久之后。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望著案上的手稿,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幸好他这文科博士的记忆力还算靠谱,否则这些跨越数百年的知识,怕是难以重现於这明末的朝堂之上。
而这薄薄的手稿,或许便是大明摆脱困境、迈向强盛的关键一步。
“魏朝。”
朱由校將手稿收好,递给他吩咐道:“即刻將此稿送往科学院,令徐光启率人详研,结合战船仿製经验,专攻蒸汽机!朕要的,不仅是仿製,更是超越!”
“奴才遵旨!”魏朝双手接过手稿,如获至宝般躬身退下。
殿內復归静謐,朱由校望著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光,心中充满了期待。
战船已成,理论已传,假以时日,蒸汽铁船破浪而出,大明的水师必將驰骋四海,而他心中那西开西域、南经略南洋的宏图伟业,也终將化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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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零八百字超级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