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将文件的关键内容,如同扫描般牢牢刻印在记忆深处,准备后续找机会整理出来上报组织。
但这依然不是他最终的目标,不是那颗足以扭转局棋的关键棋子。
希望一次次在黑暗中燃起,又一次次在翻阅完所有文件后悄然熄灭,只留下更深的寂静和等待。
阳光明的心态依旧被强行保持在一种平稳的状态,他知道,越是接近核心机密,越是需要运气、耐心,以及关键时刻那一点点玄之又玄的契机。
他依旧每天前往北平饭店,如同上班一样准时,不曾有一日懈怠。
至少,这里的厨师手艺确实精湛无比,那些久违的油脂香气和细腻口感,能够极大地慰藉他饱受粗粝食物折磨的肠胃,也算是在紧张危险的潜伏任务中,唯一一点实实在在的慰藉。
时间悄然流逝,如同指间沙,不知不觉来到了十月十八号。
这天中午,天空依旧阴沉。
阳光明像往常一样,在北平饭店三楼的餐厅早早用过午餐,一份清淡的龙井虾仁和一碗鸡丝面。
他一边用餐,一边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确认鄂友三那熟悉的身影在随从簇拥下抵达,并径直上了四楼后,他便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从容地结算了餐费,然后径直回到了五楼的客房。
反手轻轻锁好房门,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的一缕天光。
他走到房间中央,缓缓蹲下身来,然后闭上了双眼,将意识彻底沉入脑海深处的空间,开始探查。
包间里,鄂友三和那位脑满肠肥、戴着金戒指的富商模样的客人正在把酒言欢,桌上杯盘狼藉,旁边还有几个作陪的人,脸上都带着酒意。
阳光明的意念,直接锁定了放在鄂友三身后椅子上的那个黑色牛皮公文包。
第一份……是关于某个知名戏班申请“劳军演出”津贴的批复文件,上面有鄂友三龙飞凤舞的“准”字。
另一份……是某个下属团长的人事调动推荐函,措辞充满了褒奖。
第三份……阳光明的意念在触碰到这份文件的标题时,微微一顿。
《冀西地区肃清作战预备方案》!
文件编号带着一个醒目的红色“绝密”标记,和特殊的字母前缀。
他迅速凝神,开始浏览内容。
开篇还是一些常规的、冠冕堂皇的关于部队调动集结、后勤物资准备的说明,措辞谨慎。
但越往后看,他的心神越是震动。
“作战目标:红匪党中央所在地西柏坡,及其周边机关。”
他反复记忆了两遍,如同最严谨的校对员,确认没有任何一字一句的遗漏,确保这份情报的完整性和准确性。
情报到手!
巨大的喜悦和强烈的成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如何安全传递并合理解释来源这个现实而严峻的问题。
狂喜之后,是极致的冷静。
他不可能告诉组织,自己是躲在五楼客房里,用意念穿透楼板“看”到的。
他必须有一个合乎逻辑、经得起反复推敲和调查,又能最大限度保护自身核心秘密的说法。
一个计划迅速在他脑海中成型、完善——利用鄂友三在北平饭店吃饭,以及公共卫生间这个容易发生“意外”、人员来往复杂且相对私密的场所,编造一个看似惊险万分、却又在情理之中、符合他“外围观察员”身份的经历。
他仔细推敲着这个说辞的每一个细节:
时间必须是今天中午;地点是三楼靠近楼梯口的公共卫生间;他如何“蹲守”,鄂友三如何“酒后疏忽”,他如何“冒险查看并记忆”,副官如何“恰好返回”,他如何“惊险应对”……
每一个环节的行为逻辑、可能存在的风险点、他自己的心理活动描述,都务求天衣无缝,能够自圆其说。
这个精心编织的借口,将是他交付这份烫手山芋般的绝密情报时,必须附上的“合理”的包装盒。
确认情报已如同本能般牢牢刻印在记忆深处,并且汇报的说辞也已反复推敲、完善到几乎无可挑剔后,阳光明不再停留。
他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昂贵的西装。
他开门,步履平稳地走出客房。
他没有去前台退房,保持着还会回来的假象,然后沿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不疾不徐地下了楼,径直走出北平饭店那旋转的玻璃大门,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住客外出散步或办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站在饭店门口那高高的台阶上,午后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照在他脸上。
他招手叫来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动作优雅地坐上去,报出的是朱老师家附近的地址。
坐在飞跑的黄包车上,冷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凉意,也让他高度紧张后略显混沌的头脑逐渐清醒。
他靠在微微晃动的黄包车椅背上,闭上眼睛,看似在休息,实则在脑海中最后一次预演即将面对朱老师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确保一切都恰到好处,不露出丝毫值得怀疑的破绽。
这场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赶到朱老师家所在那条僻静胡同时,时间刚刚下午一点半。
胡同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槐树枝桠间跳跃,他抬手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木门门环。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朱师母那张温婉而带着些许岁月痕迹的脸庞。
“光明来了,快进来。”朱师母见到是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侧身将他让进院里,随即又谨慎地探头看了看胡同两头,才轻轻关上院门。
今天阳光明穿了一身高档服装,朱师母多看了几眼,但并没有问。
“明轩在书房呢,说是下午学校没课,正在整理一些资料。”
“师母好,打扰了。”阳光明礼貌地问候,心中却是一定,老师在家就好。
他不再多言,快步穿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径直走向书房。
朱明轩正伏在靠窗的书案前,手握毛笔,在一叠稿纸上奋笔疾书,神情专注。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服,神色微微有些诧异。
阳光明反手轻轻关上书房门,快步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笔和纸。
然后他俯下身,开始奋笔疾书,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急促而连续的沙沙声。
朱明轩看到他这番举动,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眉头越蹙越紧。
阳光明笔走龙蛇,将记忆中“穿心计划”的详细内容,包括那个触目惊心的代号、明确指出的目标、参与部队的具体番号、勾勒出的进攻路线草图要点、以及那个用红笔圈出的初步时间表等所有关键信息,清晰、准确、毫无保留地默写了出来。
他写得很快,但字迹依旧保持着工整和清晰,确保不会产生任何歧义或误读。
写完最后一行字,他猛地放下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直起身,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张,双手拿起,郑重地递到朱明轩面前,声音低沉、沙哑而急促,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能听出的颤抖:
……(删除部分内容)
“这……这情报……”
朱明轩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阳光明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喉咙发紧而变得异常沙哑、干涩,“来源……你是从哪里……如何得到的?”
如此核心、如此绝密的军事计划,以阳光明目前的身份和活动范围,根本不可能接触到!
这完全超出了他理解的极限!
阳光明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后怕、惊恐与一丝“死里逃生”的侥幸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平复依旧狂跳的心脏,语速很快,但条理异常清晰地开始叙述他早已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的说辞:
“老师,我之前通过一些外围观察,发现付作义、鄂友三这些军方高层,经常在北平饭店聚餐。
而且他们有时喝多了,会在公共厕所里旁若无人地聊天,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说道:“我就想着,闲暇时候去那里蹲守,说不定……说不定能听到点有用的东西,就算听不到,也没什么损失,就当是熟悉环境。”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仿佛再次身临其境那“惊险”的一幕:
“今天中午,鄂友三又去了,在四楼包间,我就在三楼的厕所隔间里等着。
没想到…没想到他喝得有点多,出来洗手时,稀里糊涂的,竟然把随身带的那个黑色公文包,遗忘在了洗手台
当时厕所里就我一个人,我听到他脚步声远去,意识到机会千载难逢,简直是……简直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们!”
他描述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却被他构思得细节满满的“惊险”一幕,语气带着强烈的画面感:
“我立刻冲出去,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我快速打开公文包查看,里面文件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这份《冀西地区肃清作战预备方案》!
我知道这东西肯定要命,内容不算特别多,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拼命地看,强行记忆下来!
然后赶紧把文件按原样放好,拉好公文包,再装作刚上完厕所出来洗手的样子。”
他的呼吸变得略显急促,配合着语言,极力营造着当时的紧张氛围:
“我刚把公文包放回原处,直起身,打开水龙头,水还没流到手上,他的那个副官就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了!
直接抓住我的胳膊,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还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当时……我当时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
幸好我反应快,装作刚洗完手、什么都不知道、被他吓了一跳的样子,他才没怀疑。
他看到公文包还在,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好像没少,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赶紧跑了……真是太险了!就差那么几秒钟!”
朱明轩听着他急促而充满细节的叙述,心脏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亲身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几十秒。
他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是何等的危急!千钧一发!
一旦阳光明动作稍慢,或者被副官当场撞破在翻看文件,甚至只是表现出丝毫的慌乱,那么此刻他见到的,恐怕就不是活生生的阳光明,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听起来虽然充满了巧合,甚至有些戏剧性,但在那种觥筹交错、人喝多了容易疏忽大意的场合,高级军官酒后遗忘重要物品,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而阳光明在那种情况下表现出的急智、冷静和强大的记忆力,更是让他感到既后怕又无比的欣慰!
朱明轩再次低头看向手中那张仿佛重若千斤的纸张,无论过程如何惊险、如何巧合,这份情报本身,已经压倒了一切!
“真是太危险了!幸好运气在我们这一边!”
朱明轩的声音带着剧烈情绪波动后的沙哑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震撼,“但这情报……太重要了!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就算是冒天大的风险,也值得!值得啊!”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快速说道:“时间紧急!必须立刻上报!一刻也不能耽误!多耽误一秒钟,西柏坡就多一分危险!”
朱明轩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指向一点五十分,“我现在就去启动最紧急的联系渠道!你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里等着!
等我回来!
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个字!而你获取情报的具体经过和细节,以后也要彻底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再提起!明白吗?”
“我明白!老师,您……您路上一定要小心!”阳光明郑重点头。
朱明轩不再多言,他甚至来不及穿上外套,只是将那张写着绝密情报的纸,小心翼翼地,反复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贴身衬衫胸前的内袋里。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书房门,对闻声从厨房探出头、面带疑惑的师母只匆匆说了一句“我出去办点急事,很快回来”,便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家。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口的拐角处,融入了北平城午后的街巷之中。
阳光明独自留在书房里。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
时间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
大约下午四点钟,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
书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朱明轩带着一身的凉气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长途奔波后的疲惫,额头上甚至还有细密的汗珠,风尘仆仆。
但那双平日里温和睿智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充满了激动、亢奋,以及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光明!”
朱明轩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和喜悦,“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情报已经通过最紧急、最安全的渠道,万无一失地送出去了!”
他几步走到阳光明面前,伸出双手,拍了拍阳光明的双臂,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欣慰,以及一丝依旧未曾完全散去的后怕:
“上级……上级在得知情报的具体内容,以及你获取情报的惊险经过后,极为震惊!也极为欣慰!
他们让我务必转达组织对你的高度赞扬和肯定!
这次,你立下的功劳,太大了!大到了……简直是无法估量!”
他激动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平复那颗依旧在胸腔里激烈跳动的心脏,继续说道:
“这份情报的价值,关乎全局!
组织上会永远牢记你的功绩,以后局势稳定了,一定会为你郑重请功!”
听到“情报已经安全送出”这最终确认的消息,阳光明一直高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彻底地落回了实处。
他挺直腰板,语气坚定而谦逊,带着这个时代革命者特有的纯粹:
“老师,我只是做了一个党员、一个革命者应该做的事情。
能在关键时刻,为组织、为同志们化解这次致命的危机,是我最大的心愿和荣幸。
功劳不敢当,只要情报有用,只要组织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朱明轩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学生,不,是早已超越学生范畴的,忠诚而能力超群的年轻同志,心中真是感慨万千,波涛汹涌。
……
朱明轩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最为舒展、最为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不过。”
朱明轩的笑容微微一收,语气再次变得严肃,“以后若非万不得已,情势迫在眉睫,绝不能再如此行事!你的安全,同样至关重要!保护好自己,才能在未来为组织和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
“是!老师的教诲,我记住了。”阳光明认真地点点头,将这份关心和告诫牢记心中。(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