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右手一那只惯於握剑而非表达温情的手,有些生疏地搓了一下珊莎那头精心打理过的棕红色长髮。这个动作,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对她做过了。
“珊莎,”他的声音放缓了些,温和道,“不要道歉。你是我的妹妹,以前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
珊莎明显地鬆了口气,肩膀微微放鬆下来。
一丝疲惫的笑容在她唇边绽开。经歷了从君临到鹰巢城,再到如今寄人篱下的种种,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这个混乱的世道,有一个强而有力且愿意庇护自己的兄长是多么重要。
琼恩,金色黎明的重要人物,光明使者的三个学生之一,他的承认与保护,远比任何一个来自南方、心思难测的所谓“骑士”或领主丈夫更值得依靠。
琼恩將目光从珊莎身上移开,再次转向艾莉亚,將刚刚涌动的个人情绪暂时压下。
“艾莉亚,你说那位戴文可以通过心树的眼睛看到曾经发生过的过往,”他问道,灰色的眼睛里闪烁著探究的光,“你也可以么”
“不,我还不能。”艾莉亚回答得乾脆利落,摇了摇头,几缕不服帖的棕色髮丝滑落额前,“但是我在学习。戴文告诉我,以我的天赋,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初步掌握这个能力,而且看到的景象很可能依旧模糊不清。”
“我可以么”琼恩追问。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也拥有这种连接古老神秘的力量。
艾莉亚有些不確定:“不知道。戴文没有明確说过。但是————”
她顿了顿,灰色的眼睛直视著琼恩,“他確实评价过,你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易形者之一,甚至超过了布兰。白灵与你之间的联繫,紧密得异乎寻常。如果你想学习通过鱼梁木观看往事,以你的天赋,或许————进展会很快,很可能超过我。”
她向前倾了倾身体,“你要去试试么老戴文就在千面屿。我可以帮你去问问看他是否愿意教导你。”
琼恩的心猛地动了一下。
透过心树的眼睛,看到自己的母亲莱安娜史塔克,看到那位只存在於传说与噩梦中、被称为“银王子”的生父雷加坦格利安————他想知道他们真实的样子,想知道他们是否曾经因为他的存在而欣喜,或者————为他的未来而忧虑。
但是,这需要时间。几个月,甚至可能是一年半载。而他,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他是守夜人军团的一员,他的誓言,他的职责,都在北方,在那道巨大的冰墙之上。他不能为了追寻模糊的过往,而拋弃眼前的现实。
內心经歷了一番短暂的挣扎,最终,责任压倒了个人渴望。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不用了,艾莉亚。”他的声音恢復了平时的沉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知晓真相,已经解开了我心中最大的结。”
他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越了距离,落在了遥远的北方,“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我履行完自己的职责,还有时间和机会————我会去拜访这位老戴文,亲自向他请教。”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那会让他刚刚平復的心绪再次翻涌。
他將目光转回到艾莉亚身上,努力让语气变得轻鬆一些:“艾莉亚,我送的缝衣针,还在么”
“当然!”艾莉亚立刻转身,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跑到房间角落里,从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行囊中,熟练地抽出了一把细长的佩剑。
她双手捧著它,快步走回来,郑重地递给琼恩,“我一直带著它。它曾经被魔山手下的记事本”抢走过,”她提到那个名字时,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恨意和一丝復仇后的快意,“但是我又把它拿了回来,还顺便收了点利息————”
她没有详细说明“利息”是什么,但琼恩能从她瞬间锐利的眼神中猜到,那绝不仅仅是取回剑那么简单。
琼恩接过这把熟悉的细剑。剑鞘朴素无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他握住剑柄,那上面缠绕的皮革因为长期使用而显得格外贴合手型。
他拇指抵住护手,轻轻一推,伴隨著一声清越的摩擦声,一截寒光四溢的剑身暴露在空气中。壁炉的火光在光滑如镜的剑刃上流动,反射出跳跃的光芒。
他仔细端详著剑身,眉头微微蹙起。感觉似乎比当初他请密肯师傅打造出来,作为临別礼物送给艾莉亚时,要稍长了一些,剑身的线条也似乎有微妙的改变,更加流畅,更加————致命。
“你把它重铸过了”他抬起眼,看向艾莉亚。
“是的,”艾莉亚点头,“之前战斗中有几处轻微的损伤,而且我觉得它可以更好。母亲————请求光明使者”阁下为我们提供一些必要的装备和支持,於是詹德利便亲自帮我重铸了一遍。他加入了少量光铸铁”,调整了配重,现在用起来更顺手了。”
缝衣针。琼恩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剑身。
这是他用自己在临冬城积攒的零钱,请求密肯师傅打造的。
密肯师傅,那位忠诚的铁匠,早已隨著临冬城的覆灭而遇害。
缝衣针还在,但打造它的工匠,以及那个无忧无虑的临冬城时代,却已经一去不復返了。
然而,它依旧连接著过去与现在,提醒著倖存者们,他们来自哪里,他们是谁。
史塔克家族剩下的这点成员,在安全的片刻,共同追忆那座灰色巨石垒成的家园。
房间里短暂地陷入了一种混合著伤感和温暖的沉默。仿佛默契一般,他们开始回忆起临冬城的旧日时光。
琼恩提起他们在校场上比试射箭,罗柏总是略胜一筹,而艾莉亚则总是不服气地噘著嘴;
艾莉亚则笑著说布兰最喜欢在残塔和城墙间像松鼠一样上下爬动,让鲁温学士和凯特琳夫人心惊胆战;
他们还提到了阿多,那个身材高大、心地单纯、永远只会说“阿多”的马童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带著北境阳光和风雪的气息,鲜活地涌现出来,暂时驱散了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他们一直聊著,直到门外传来谨慎的敲门声,才打断了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一名穿著朴素羊毛外套的僕人推开门,恭敬地稟告:“雪诺大人,凯文大人为你准备的接风晚宴已经准备好了,请问你现在是否方便过去”
现实的帷幕再次落下。琼恩深吸一口气,將从记忆深处涌上的情绪压回心底。
“那我先过去了,”他对房间里的三位亲人说道,准备告辞离开。
“等下,琼恩。”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凯特琳女士。隨即,石心夫人转向他们的两个女儿:“珊莎,艾莉亚,你们先去餐厅吧。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你们的哥哥说。”
“妈妈————”艾莉亚似乎想说什么,但珊莎更快地反应了过来,她轻轻拉住了妹妹的手臂,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多问。
“走吧,艾莉亚。”珊莎的声音温和却坚定,她向琼恩和母亲微微点头,便拉著不太情愿的艾莉亚,离开了房间,並轻轻带上了房门。
沉重的木门合拢,將外界的声音隔绝。
琼恩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著。
凯特琳女士缓缓將目光从关闭的门扉上移开,重新聚焦在琼恩脸上。
那双曾经明亮、充满生命力的蓝眼睛,如今像是蒙上了灰尘的蓝色玻璃,浑浊而缺乏焦点,只有深处那点执著的火焰仍在燃烧。
“琼恩,”她的声音比之前更加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损的风箱里艰难挤出,“布兰还活著,你知道么”
琼恩点了点头,向前走近了两步,拉近了些距离,以便更能听清她微弱的话语。
“是的,凯文之前告诉我,布兰曾经通过心树,与艾莉亚取得过联繫。”
他顿了顿,补充道,“据说他在长城以北更遥远的地方。
“布兰————”凯特琳重复著这个名字,乾瘪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勾勒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却失败了,只形成一个苦涩的褶皱,“我上一次见到他,他才十岁————那么小,那么活泼,总爱在高处爬,我怎么拦都拦不住。”
“还有瑞肯,”她的声音里渗入了更深切的痛楚,这情绪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冲淡了她声音里的死气,“他甚至————还不能好好说一句完整的话。他总是跟著布兰,像个小尾巴,头髮乱蓬蓬的,夏嘎总是跟在他身边————”
她抬起那只枯瘦得嚇人的手,不是按住脖子的伤口,而是轻轻地、无比珍惜地按在了自己左侧胸口的位置,那里曾经跳动著一颗充满爱意与温暖的心。
“我的心————有一大半都隨著他们,留在了那座城堡里。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言语像一块寒冰,塞满了房间的角落。
她重新看向琼恩,“我要死了,琼恩。”
她陈述著这个事实,语气平静得可怕,“我能感觉到。贝里唐德利恩伯爵留在我身体里的那簇火焰————它正在熄灭,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每一天,我都觉得这具躯壳更加冰冷,更加沉重。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食物的味道,喝下去的水如同灌入沙漠————我甚至,”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类似哽咽的波动,“我甚至已经开始模糊艾德—一我的奈德,我的爱人一的样子。他的笑容,他眼睛里的神采————都在变得模糊。”
这平静话语下的绝望,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悸。
琼恩急切地向前倾身:“你跟我的老师,光明使者”阁下说过么也许————也许他会有办法他的力量————”
凯特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费了她巨大的力气。
几秒钟后,她才再次睁开,“我————在很久之前,刚来到这里不久,就问过他了。”
她嘶哑地说,“他说————他无能为力。这並非普通的伤势,这是死亡本身留下的印记,光之王的火焰可以短暂驱散死亡的阴影,却无法真正逆转它的法则。”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哈尔温————他告诉过我,贝里唐德利恩伯爵在他最后的岁月里,一直渴求著最终的安息,渴望火焰彻底熄灭。那时我不完全理解————现在,我明白了。”
“光之王的火焰是礼物,让我们这些已死之人能够完成未竟之事。但它也是诅咒,最恶毒的诅咒。它让我们滯留在这生与死的夹缝里,感受不到温暖,尝不到滋味,连最珍贵的记忆都在一点点被剥蚀。每一天,我都觉得像被囚笼锁住一样,困在这具冰冷、疼痛、不断腐朽的躯壳里。我现在,已经能够完全体会贝里伯爵最后的感受了。死亡————对於我们这样的存在来说,才是真正的归宿,是慈悲的释放。”
琼恩哑口无言。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千面屿上,他亲眼见过贝里唐德利恩一次次復活后愈发空洞的眼神,他能从凯特琳舅妈每一寸僵硬的骨骼和每一丝嘶哑的呼吸中,感受到那种非生的痛苦。
紧接著,凯特琳的话锋一转,那濒死之人体內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用那只剩下皮肤和骨头、干硬冰冷的手,猛地向前探出,紧紧抓住了琼恩的手腕。
她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手指像铁箍一样冰冷坚硬。
“我见到了艾莉亚,她长大了,变得如此坚强,像匹北方的狼。我也见到了珊莎,我的淑女,她经歷了磨难,但活了下来,而且变得更加聪明。”
她的语速加快,“本来,我不应该奢求更多————能再见到她们,知道她们还安全,诸神已经待我不薄。但是————布兰,还有瑞肯————”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掐进琼恩的皮肉里。
“我放不下他们。我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甚至无法知道他们是否还平安。这个念头,比脖子上的伤口,比身体的冰冷,更让我痛苦千百倍。”
她的声音颤抖著,“我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了————琼恩。”
她仰著头,枯槁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脆弱,又异常固执。
“我请求你,求求你,帮我找到布兰和瑞肯,可以么无论他们是生是死,带他们回家,回临冬城去。那里才是史塔克该在的地方。作为你的舅妈,作为一个失去了一切、即將死去的母亲,我求求你。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琼恩的心臟被这沉重的託付狠狠撞击著。他不再犹豫,另一只手抬起,覆盖在凯特琳那冰冷、干硬的手背上。
“我答应你,凯特琳女士。布兰和瑞肯是我的弟弟,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还有一丝力量,我一定会找到他们。我会把他们带回临冬城,带回属於史塔克的故土。我向你发誓。”
这不是敷衍,不是安慰。这是琼恩雪诺以他的荣誉和生命立下的誓言。
凯特琳看著琼恩,看了很久,仿佛要將他的模样,连同这个承诺,一起刻入她即將彻底消散的意识深处:“你,应该叫我舅妈。”
琼恩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阻碍和犹豫,清晰地回应道:“————凯特琳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