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的暖意还未散尽,女儿们扑在怀中的温热触感却久久未消。萧绰目送延寿女和观音女相携离去,她们脚步轻快,裙摆飞扬,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背影都透着松快。帐内只剩下她与韩德让、耶律休哥三人,兽皮帘被风轻轻吹动,带着营寨外草木的清香,却吹不散她心头翻涌的往事。
她缓缓走回帅案后坐下,指尖依旧摩挲着那枚狼毫令牌。令牌上刻着的“萧”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边缘却依旧锋利,像极了这些年支撑她走过风雨的执念。韩德让递来一杯温热的马奶酒,低声道:“娘娘,喝点暖暖身子吧。方才与公主们争执,想必您也累了。”
萧绰接过酒杯,却没有饮,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目光渐渐飘远。酒液里映出她的倒影,银白劲装衬得她面容冷峭,鬓边几缕碎发被泪水打湿,贴在脸颊上,竟添了几分脆弱。她忽然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韩先生,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
耶律休哥上前一步,沉声道:“娘娘言重了。乱世之中,复仇之心人皆有之,您为萧家、为枉死的百姓奔波多年,从未有过半分退缩,这份坚韧,属下们自愧不如。”
“坚韧?”萧绰重复着这两个字,指尖微微用力,酒杯险些脱手,“可我险些因为这份‘坚韧’,变成了自己最恨的人。方才延寿女说,我如今的狠厉,与耶律璟别无二致,你们说,她说的对吗?”
帐内陷入沉默,韩德让与耶律休哥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他们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萧绰心中的天平,早已在女儿们的泣诉中悄然倾斜。
萧绰放下酒杯,起身走到帐外。营寨里炊烟袅袅,将士们正在收拾操练的器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期许。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这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营寨,是她耗尽心血聚拢的力量,可此刻,她却忽然想起了初遇这些人的模样。
那是应历七年的冬天,蓟运河畔寒风如刀。她带着刚失去父亲的两个女儿,还有不足百人的萧家旧部,一路南逃。耶律璟的追兵紧追不舍,粮草断绝,衣衫单薄,将士们冻得嘴唇发紫,却没有一人退缩。有个叫阿古拉的年轻士兵,为了掩护她们过河,硬生生冻僵在冰面上,临死前还紧紧攥着手中的弯刀,嘴里念叨着“保护皇后和公主”。
那时的她,抱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延寿女和观音女,站在河边的芦苇丛中,看着追兵远去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要为死去的亲人、为无辜的将士报仇。可即便在那样绝望的时刻,她也未曾想过要滥杀无辜,未曾想过要贪图不属于自己的土地。
她想起南逃路上,途经一个被辽军洗劫过的村庄。断壁残垣间,一个老妇人抱着死去的孙子痛哭,泪水冻成冰珠落在衣襟上。观音女拉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地将仅有的半块干粮递了过去,说:“娘,奶奶好可怜,我们分她一点吧。”那时的她,心中虽有仇恨,却也未曾泯灭悲悯,她让将士们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分出大半,给了村里幸存的百姓,还留下两名军医为伤者诊治。
“那时的我,心里清楚,我们要复仇,是为了让更多人不再受耶律璟的迫害,是为了让天下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萧绰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像是在对身边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只剩下地盘和权力了?”
她想起在幽州城南建立营寨的日子。那是应历八年的春天,她们一无所有,只能靠着挖野菜、猎野兽充饥。是后周的使者带着符太后的书信和粮草找到她们,信中符太后的字迹温婉却有力量,说“萧后乃巾帼英雄,后周愿与你结盟,共抗暴君,还天下太平”。
那时的柴宗训,还是个懵懂的孩童,却在使者临行前,特意让人送来两匹上好的云锦,说“给两位公主做衣裳”。虽只是一件小事,却让她在异乡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后来,后周的粮草军械源源不断地送来,林阿夏统领更是多次派兵牵制辽国南线兵力,为她们争取了喘息之机。
她还记得应历九年的夏天,营寨遭遇瘟疫,将士们纷纷病倒。符太后得知后,连夜派来御医,还送来大批药材和防疫的草药,甚至亲自写了一封手书,叮嘱她“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些日子,她与女儿们一起,亲自为生病的将士熬药、擦洗,韩德让则日夜操劳,调配物资,耶律休哥带领健康的将士守卫营寨,抵御辽军的偷袭。
正是因为后周的雪中送炭,正是因为这些将士的不离不弃,她们才能一步步壮大,从不足百人发展到三万精锐,从寄人篱下到拥有自己的营寨和地盘。可随着势力日渐强盛,随着复仇的希望越来越近,她心中的贪念也渐渐滋生。她开始觊觎北汉的富庶,开始想要建立属于自己的萧国,想要让所有人都臣服于她,却忘了当初后周相助的恩情,忘了与符太后定下的“归还燕云十六州”的约定,忘了那些跟随她的将士,最初想要的不过是安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