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下的光晕,看着倒比前两日浓了些。
陈峰静静躺着,眉间那团黑气不再死气沉沉,倒像活过来了似的,慢悠悠打着旋儿。火阮那对赤红的眼珠子瞪得溜圆,盯了半晌,忽然嗤地笑出一声:“得,这下可热闹了。”
冰阮感知得清楚——师弟识海里那场翻天覆地的变故,暂时是稳住了。可这稳,稳得让人心惊肉跳。那黑气里透出的活泛劲,非但不是好兆头,反倒像头沉睡的凶兽掀开一线眼皮,谁知道下一刻它是继续睡,还是暴起咬人?
“你……方才说,它们在干大事?”冰阮侧过脸,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惊扰了什么。
火阮掰了掰金属指节,咔吧咔吧响。“那破尺子和黑泥鳅,正拿自个儿当柴火,在小子脑瓜里搭炉子呢。”她说话向来直剌剌的,“烧的是它们自家的本源,炼的就是那团要命的黑气。够狠,也够蠢——但说不定,真能成。”
冰阮心往下沉。尺爷与魔念这般拼命,只怕情形比她想的还要凶险十倍。
“我们能做什么?”
“等着。”火阮抱起胳膊,暗红色的躯壳映着青霖微光,泛出冷硬的色泽,“这会儿谁插手都是添乱。炉子刚搭起来,脆得很,外头稍微一碰,里头就得炸锅。”她顿了顿,赤瞳扫过冰阮苍白的脸,语气难得放缓了半分,“你也省省力气吧,伤没养利索,别硬撑。真要出什么岔子,还得靠你镇场子。”
这话说得别扭,却让冰阮心头微微一暖。她轻轻点头,在古树旁的石凳上坐下,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陈峰。
云胤从殿宇残垣那边转过来,袍角沾着灰。见两人这般情状,他脚步放轻:“火阮祖,殿主他……”
“吊着口气。”火阮接过话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活不痛快。外头怎么样?”
云胤苦笑:“护山大阵损了七成,阵基得重新镌刻。弟子伤亡名录大致出来了,战死三百二十七人,重伤四百有余,轻伤不计。木青皇主正带人清理废墟,长生殿苏殿主留了两位精通疗愈的长老,帮着诊治伤患。”他略停,“紫府丹宗那位玉鼎真人,方才传讯说,万年温神玉有了一丝线索,在东境莽苍古岭深处似有踪迹,已遣人前去探访。”
冰阮闭了闭眼。三百二十七条性命,就这么没了。每一条命后头,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有哭有笑,有盼头有牵挂。如今只剩下名录上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厚葬。”她睁开眼时,眸中寒寂更深,“抚恤加倍,若有亲族在世,接入外门照应。战死弟子之名,刻入英灵碑,香火不绝。”
云胤肃然应下。
“还有,”冰阮看向远处忙碌的人影,“让木青皇主拨一队人手,专司协助火阮师祖……疏通身躯所需材料,但凡库房有的,尽数取用。没有的,列单子,我去寻。”
火阮一挑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哼了一声,转身轰隆隆走向殿外广场——那儿堆着小山似的火属灵石和各类金属矿材,是她这几日“疏通”时用得上的。
云胤低声问:“冰阮师祖,火阮师祖那身躯,当真无碍么?这几日,已有好几处偏殿被她无意间散出的气劲震塌了……”
“由她去。”冰阮语气平静,“眼下宗门,需要这份‘不安定’。监正虽退,贼心不死。有她在,旁人想趁火打劫,也得掂量掂量。”
她没说的是,火阮那具傀王遗骸深处,总让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倒非针对火阮本身,而是那遗骸的来路太过蹊跷。腐渊深处,封着的为何偏偏是傀王遗骸?那诡异黑印与蚀灵魔瘴之间的牵连,又藏了什么上古秘辛?
这些念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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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深处。
那所谓的“星魔熔炉”,此刻不过是一团极脆弱的虚影。银色的秩序锁链与暗红的混乱之火交织成个笼子模样,笼中,一丝丝漆黑气流如困兽般左冲右突。
尺爷的光影已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一道微弱的银痕,勉强维持着锁链不散。黑气每冲撞一下,都让它如风中残烛般剧颤。
“老……老尺子……”魔念化成的那团暗红火苗,声音断断续续,“我……我快吞不动了……”
它确实在“吞”。每一缕被扯进熔炉框架的黑气,都被它用最本源的力量包裹、撕扯、试图消化。可那黑气里蕴含的规则碎片太过扭曲暴烈,每消化一丝,都让它自觉意识如同被凌迟。
“不能停……”尺爷的回应细若游丝,“此刻停下,前功尽弃……这些黑气已与熔炉勾连,若炉子散了,它们会瞬间反扑,将陈峰最后那点意识彻底吞没……”
“我……晓得……”火苗猛地一涨,又强行攫住一缕黑气,那黑气在它“体内”疯狂挣脱,几乎要从内向外把它撕开。
痛苦没有尽头。
可在这极致的痛苦里,某些变化正在发生。
魔念原本纯粹的“毁灭与吞噬”本性,正被强行掺进别的东西——那黑气中破碎的星辉规则,以及更深处的、连它都未能全懂的“寂灭”意味。就像打铁,两样不同的铁胚被硬生生锻在一块,火星四溅,不知最终成形的,会是利刃还是废渣。
尺爷那边也一样。它代表的秩序与框架,此刻不得不包容这些混乱与变异。银色锁链上沾染的幽暗色泽越来越深,锁链本身也在黑气反复冲击下,变得扭曲、怪异,却莫名地……更韧了。
这是一种诡异的共生。
熔炉中央,陈峰那点残存的意识,依旧浑浑噩噩。
没有清明的念头,没有记忆的碎片,只有最本能的“存在”之感。像深海底的一粒沙,感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与撕扯。
但渐渐地,在这无尽的撕扯中,有什么被唤醒了。
不是记忆,不是情感,而是更深处的、烙在他魂魄里的东西——对“生”的执念,对“道”的不甘,对身后那些人、那些事的……眷恋。
一丝极微弱的波动,从意识核心散开。
那波动很轻,却让尺爷和魔念同时一颤。
“小子……”魔念的火苗晃了晃。
“他……在抵抗。”尺爷的银痕亮了一霎。
就像沉睡的人,在梦魇里猛地抽搐一下手指。
这微不足道的反应,却让濒临溃散的尺爷与魔念,凭空生出一股气力。它们赌上一切筑这熔炉,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么?
熔炉运转的速度,悄然快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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