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一九六二年的弥敦道,霓虹灯闪烁着廉价而迷离的光晕。
一家挂着“七重天影业”牌子的简陋片场后台,金燕西对着蒙尘的镜子,小心地将几缕头发梳到微秃的头顶,试图掩盖岁月的痕迹。镜中人,眼袋深重,面色蜡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金七少。他刚在一部粗制滥造的粤语长片里,演了一个只有几句台词、被主角痛斥的猥琐叔父。
卸妆时,剧务丢给他一个薄薄的信封,是这次的酬劳,少得可怜。他攥着那点钱,手指因长年饮酒而微微颤抖。走出片场,街角的凉茶铺飘来苦涩的药草味,混着潮湿咸腥的海风,让他一阵反胃。
就是这味道,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混沌的记忆。
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碎片。是北平金家大宅里,母亲生病时满屋弥漫的汤药气;是冷清秋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的墨香和皂角气;是……是那场吞噬了一切的大火,浓烟呛入肺腑的灼痛,还有冷清秋抱着孩子冲入火海前,回头看他那最后一眼——那不是恨,是一种彻底死寂的冰冷,比恨更让他胆寒。
“啊——!”金燕西猛地捂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引得路人侧目。他想起来了!更多细节涌现:他婚后如何流连欢场,如何对怀孕的她冷嘲热讽,如何在金家败落后试图拿走母亲给她的首饰,如何在电影里颠倒黑白,污蔑她纵火……
悔恨,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他早已麻木的心脏,痛得他几乎蜷缩起来。他蹲在街边,不顾体面地干呕起来。
从那天起,那些记忆的碎片便如影随形,日夜啃噬着他。他越是回想冷清秋前世的好,她的清冷,她的才情,她的隐忍,就越是痛恨前世的自己,也越是无法接受今生她的“消失”。一种扭曲的、混杂着愧疚、不甘和强烈占有欲的执念,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她应该恨我!她应该等着我忏悔!她怎么能……怎么能活得那么好?还成了什么大学教授?”当他辗转打听到冷清秋不仅活着,而且在学术界声名鹊起时,这种执念达到了顶峰。他无法忍受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绽放着与他无关的光彩。
他开始想方设法打听她的消息,像个窥探者,搜集着关于她的一切只言片语。他知道她去了英国,知道她回了北平,知道她成了受人尊敬的学者。每听到一点,他内心的空洞就更大一分,那执念就更深一重。
他的人生,也在这执念中,步步滑向更深的深渊。
为了弄到去北平的路费,他铤而走险,借了高利贷。
他幻想着重逢的场景,他要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求得她的原谅,然后……然后怎么样?他没想过,或许潜意识里,他还奢望着能重新拥有她,哪怕只是在她光辉生命的阴影里,求得一隅安身之地。
然而,现实给了他最无情的一击。那个下午,在北大的教授楼里,他见到了她。她甚至比记忆中更清雅,岁月赋予她的不是沧桑,而是气度。而她那句“过去的事情,我早已忘了”和那彻骨的冷漠,像一盆冰水,将他所有的幻想和准备已久的忏悔,都浇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