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晚,二十五岁,在一家四星级酒店担任前台。这份工作最大的好处是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新婚夫妇、商务旅客、旅游团、偶尔也会有奇怪的单人旅客。最大的坏处是,值夜班的时候,酒店安静得像座坟墓。
今天是我的生日。8月15日。但没人记得,包括我自己,直到早晨换班时同事小美递给我一个纸杯蛋糕。
“生日快乐,苏晚。”她笑着说,“昨晚客人退房时落下的,我看包装没拆就给你了。”
我接过蛋糕,心里五味杂陈。已经五年没过生日了,自从父母离婚后,我就刻意忘记这个日子。但有人记得的感觉,还是让鼻子有点酸。
“谢谢。”我拆开包装,是普通的奶油蛋糕,上面用红色糖霜写着“生日快乐”。咬了一口,太甜了,甜得发腻。
小美看看表:“哎呀,我得走了,今天约了男朋友看电影。对了,703房的客人说电视坏了,我已经报修了,维修工晚点来。还有,1502的长住客王先生需要多一条毛巾。就这些。”
“知道了,路上小心。”
小美走后,前台就剩我一个人。白班和夜班的交接总是这样仓促,像两艘船在黑暗中擦肩而过。
我打开电脑,查看今天的入住情况。今天是周五,入住率75%,不算忙。备注栏里有一条特别提醒:“808房客人要求绝对安静,不要打扰。”
808?我回想了一下,昨天是我值班,不记得有这个房间的客人。查看记录,808房是三天前入住的一位姓“林”的先生,预付了一周房费,但从未要求客房服务,也没出过房间。
奇怪,但也不算太奇怪。有些人住酒店就是为了躲清静。
傍晚六点,第一批客人开始入住。情侣、家庭、商务人士,我熟练地办理手续,递上房卡,微笑说“祝您入住愉快”。
七点半,维修工老张来了,拿着工具箱。
“703电视是吧?我去看看。”
“麻烦了,张师傅。”
老张晃晃悠悠走向电梯,工具箱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他在这家酒店干了二十年,据说酒店建成时他就在了。六十多岁的人,腰都弯了,但修东西还是一把好手。
八点,1502的王先生下楼拿毛巾。他是个作家,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写一本关于城市历史的小说。五十多岁,总是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眼镜片厚得像瓶底。
“苏小姐,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接过毛巾时说。
“今天是我生日。”
“哦?生日快乐。”他推了推眼镜,“二十五岁?”
“您怎么知道?”
“猜的。”他笑了笑,“二十五岁是个好年纪。祝你有个难忘的生日。”
他转身上楼,背影有些落寞。听说他妻子去年去世了,女儿在国外,他就长住酒店,把这里当作家。
九点,酒店渐渐安静下来。我泡了杯咖啡,开始今晚的工作:核对账目、整理发票、准备明天的早餐券。
十一点,电梯“叮”的一声,有人下楼。
是808房的林先生。他第一次出现。
中等身材,四十岁左右,穿着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脸色苍白,眼睛
“林先生,晚上好。”我主动打招呼,“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像没聚焦。“给我一把808房的备用钥匙。”
“请问您的房卡...”
“丢了。”他简短地说。
按照规定,我需要核对身份。但他准确说出了身份证号、入住日期、预付金额,甚至报出了预留手机号的最后四位。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请稍等。”我配了把备用钥匙递给他。
他接过钥匙,转身走向电梯,突然又停下来,回头看我。
“今天是你生日?”
我愣了一下:“是的,您怎么...”
“祝你生日快乐。”他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眼神依然冰冷,“希望你喜欢那个蛋糕。”
电梯门关上。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他怎么知道蛋糕的事?小美给我的时候他不可能看到,除非...
我冲到监控电脑前,调取前台区域的录像。下午三点十分,小美把蛋糕给我。画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廊、电梯厅、休息区,都没有林先生的身影。
他住在八楼,怎么可能知道一楼前台发生的事?
也许只是巧合?也许他听到我和其他客人的对话?
我安慰自己,但不安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凌晨一点,电话响了。是703房。
“前台吗?电视又坏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
“抱歉先生,维修工已经检查过了,说没问题。您要不要再试试?”
“试什么试!根本开不了机!你们这什么破酒店!”
“我马上联系维修工,请您稍等。”
我打老张的电话。关机。可能睡了。老张住员工宿舍,但这么大年纪,半夜叫醒他不合适。
“先生,维修工已经休息了。要不给您换间房?”
“算了算了,大半夜的折腾什么。”对方挂了电话。
我松了口气。但两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还是703。
“喂?”我接起。
没有声音。只有电流的滋滋声,还有...呼吸声?很轻,但确实有。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呼吸声停了。然后是“咔哒”一声,像挂断的声音。
我查看系统,703房住的是一位姓陈的先生,三十岁,本地人,入住原因是“出差”。备注里写着“要求高楼层,安静”。
也许只是电话故障。我这样告诉自己。
凌晨两点,我开始犯困。为了提神,我拿出手机刷新闻。本地新闻头条:“市博物馆珍贵文物失窃,警方全力追查”。
配图是一件青铜器,叫“时光樽”,据说是汉代文物,有研究认为与古代祭祀有关。新闻说它昨晚还在展柜里,今早就不翼而飞,监控没拍到任何人。
我正看着,电梯又“叮”的一声。
是1502的王先生。他穿着睡衣,耷拉着拖鞋,脸色很难看。
“王先生,您还没休息?”
“睡不着。”他在休息区的沙发坐下,“苏小姐,能陪我聊会儿吗?”
我犹豫了一下。按规定不能离开前台,但现在没人,聊几句应该没问题。
我倒了杯热水给他,坐在对面。
“做噩梦了?”我问。
“比噩梦还怪。”他搓了把脸,“我梦见今天重复了。”
“重复?”
“嗯,一模一样的今天。我醒来,写稿,叫客房服务,下楼拿毛巾,和你聊天...然后现在,我又坐在这里,和你说同样的话。”
我笑了:“日有所思吧。您写小说太投入了。”
“也许吧。”他喝了口水,“但感觉太真实了。就像...就像我真的已经经历过这一切。”
我们又聊了会儿,关于他的小说,关于城市的历史。他说酒店这块地以前是个祠堂,供奉着一位不知名的神灵。建国后拆了建工厂,九十年代工厂倒闭,才建了酒店。
“有些地方,时间会留下痕迹。”他说,“不是物理痕迹,是...记忆的痕迹。就像录音带,反复播放同一段,就会留下回声。”
凌晨三点,王先生回房了。我也回到前台,继续值班。
四点,电话又响了。我条件反射地接起:“您好前台。”
“生日快乐。”
是林先生的声音,从808房打来的。
“谢...谢谢。林先生您还没休息?”
“睡不着。”他说,“你在吃蛋糕吗?”
“已经吃过了。”
“好吃吗?”
“有点太甜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下次不会了。”
挂断。
我盯着电话,手心出汗。他说话的语气,不像客人对服务员,更像...更像熟悉的人,甚至像家人。
但我确定不认识他。
凌晨五点,天边开始泛白。最难熬的时刻过去了。我伸了个懒腰,准备交班前的最后工作。
这时,电梯又响了。
是703的陈先生。他拖着行李箱,一脸疲惫。
“退房。”他把房卡扔在台上。
“陈先生,现在才五点...”
“我有急事。”他不耐烦地说,“快点。”
我办理退房手续时,他一直在看表,很焦虑的样子。
“陈先生,昨晚电视的事实在抱歉——”
“电视?”他皱眉,“电视怎么了?”
“您不是打电话说电视坏了吗?”
“我昨晚十点就睡了,一觉到天亮,没打过电话。”他表情困惑,“你记错房间了吧?”
我核对通话记录。确实是703,凌晨一点和一点零二分。
“可能...可能是我弄错了。”我勉强笑了笑,“祝您旅途愉快。”
他拖着箱子匆匆离开。我看着他走出旋转门,消失在晨雾中。
然后我注意到,他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水迹。昨晚没下雨,酒店里哪来的水?
我拿起对讲机叫保洁阿姨来清理,却听到对讲机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语,又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
“喂?刘阿姨?”
杂音更大了,还夹杂着笑声,小孩的笑声。
我关掉对讲机。可能故障了。
六点,小美来接班。我把夜班情况交代给她,特意提到808房的林先生。
“那个人怪怪的,你留意一下。”
“知道啦。”小美正在涂口红,“你快回去休息吧,生日快乐哦。”
我挤出笑容:“谢谢。”
走出酒店时,太阳已经升起。街道开始苏醒,早班车驶过,清洁工在扫地。一切正常得令人安心。
也许真是我想多了。夜班太久,神经衰弱。
回到租住的公寓,我倒头就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在酒店前台,但所有客人都是同一个人——林先生。他一遍遍从电梯里出来,对我说“生日快乐”,然后消失。
我摇摇头,赶走荒谬的梦境。起床冲澡,换衣服,决定出门吃点东西,顺便买点日用品。
在超市,我遇到了王先生。他在买泡面和咖啡,购物篮里堆得满满的。
“王先生,真巧。”
“苏小姐?”他有些惊讶,“你住这附近?”
“嗯,就在后面小区。您怎么来这边购物?酒店附近不是有超市吗?”
“那家今天关门装修。”他叹气,“对了,我昨晚后来又做了个梦。”
“还是重复的今天?”
“不,更奇怪了。”他压低声音,“我梦见酒店里有个房间,里面全是钟表,但指针都停在同一个时间:8月15日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脊背一凉。那是我的出生时间。母亲说过,我出生在8月15日凌晨三点十七分。
“巧合吧。”我说。
“也许。”王先生推了推眼镜,“但我查了资料,这家酒店确实有问题。二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起命案,一个服务员在808房自杀,日期就是8月15日。”
“808?”我想起林先生。
“嗯。死者叫林建国,四十岁,酒店工程部的。遗书上写‘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奇怪的是,他死后,808房的钟就再也没走过,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
“后来呢?”
“酒店换了所有钟表,房间重新装修,事情就压下去了。”王先生看看四周,“但这些事,时间会记得。就像我小说里写的,有些记忆会渗透进墙壁、地板、空气里,在特定条件下...重现。”
我们分开时,王先生说:“苏小姐,今晚小心点。如果我是你,我会请假。”
我笑了笑:“谢谢关心,我会注意的。”
但心里,我已经决定今晚要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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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我提前来到酒店。小美正准备下班。
“咦,你不是今天休息吗?”
“临时调班。”我撒谎,“朋友约了明天,所以今天换一下。”
“那太好啦,我正好想去看午夜场电影。”小美高兴地说,“对了,808房的林先生刚才又下来了,还是说要备用钥匙,我又给了他一——苏晚?你怎么了?”
我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又要了备用钥匙?”
“嗯,说房卡又丢了。这人真怪,三天丢两次卡。”小美收拾东西,“我走啦,明天见。”
小美走后,我立刻调取监控。晚上十点五十分,林先生确实下楼了,和小美对话,拿了钥匙,回电梯。一切看起来正常。
但有个细节:他走进电梯时,电梯里的镜面墙壁映出他的身影——有两个。
一个是他本人,另一个是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贴在他身后,像连体婴儿。
我反复看了几遍,确认不是反光或污渍。确实有两个人影。
凌晨十二点,酒店进入深夜模式。灯光调暗,背景音乐关闭,只剩下中央空调的低鸣。
我拿出手机,搜索“时光樽失窃案”。最新的报道说,警方在现场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粉末,经鉴定是某种古代香料,用于祭祀仪式。专家说,时光樽在传说中能“凝固时间”,让某个瞬间永恒重复。
永恒重复。
我想起王先生说的“重复的今天”,想起林先生奇怪的行为,想起703房那通诡异的电话。
也许不是巧合。
凌晨一点,电话响了。我接起:“您好前台。”
“电视坏了。”是703房的声音,但不是昨晚那个男声,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年轻。
“请问您是哪间房?”
“703。电视坏了,快来修。”声音冰冷。
我查看系统,703房今天入住的是一位姓李的女士,二十八岁,独自旅行。
“李女士,维修工已经休息了,要不——”
“我不管,你们必须来修。”她打断我,“不然我就投诉。”
我叹了口气:“请稍等,我让人去看看。”
我打老张的电话,还是关机。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去。
拿着万能钥匙和手电筒,我坐电梯上七楼。走廊很安静,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703房在走廊尽头。
我敲门:“您好,客房服务。”
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后,穿着酒店浴袍,头发湿漉漉的,像刚洗完澡。她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电视。”她指指房间。
我走进去。电视开着,但屏幕是雪花,发出滋滋声。
“可能是信号问题。”我检查线路,一切正常。遥控器也没问题。
“不是信号。”李女士在我身后说,“是里面有人。”
我回头:“什么?”
“电视里有人。”她指着雪花屏幕,“他们在说话,在哭,在笑。”
我仔细听,除了电流声,什么也没有。
“李女士,您可能太累了——”
“你听!”她突然提高音量,“他们在祝生日快乐!今天是你生日对吧?”
我僵住了。
电视的雪花突然有了画面——是一群人,围着一个生日蛋糕,在唱生日歌。但画面扭曲,人脸模糊,像老式录像带快进的样子。
然后画面定格在一张脸上。是林先生。他在笑,但笑容僵硬诡异。
“生日快乐,苏晚。”电视里的他说,“欢迎来到永恒之日。”
画面消失,又变成雪花。
我转身,李女士不见了。浴室传来水声。我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浴缸里放满了水,水面飘着红色的花瓣。但没有人。
“李女士?”我喊。
没有回应。
我回到房间,李女士的行李还在,手机在充电,钱包在桌上。但人消失了。
我立刻用对讲机呼叫保安。保安小刘很快上来,我们一起搜查了房间,甚至检查了窗户——七楼,窗户锁着,不可能出去。
“可能出去了没注意。”小刘说,“你再看看监控。”
我们回到前台,调取七楼走廊监控。从李女士入住到她打电话,再到我上楼,这段时间里,703房的门只开了两次:一次是她入住时,一次是我进去时。没有人出来。
但房间里就是没人。
“见鬼了。”小刘嘟囔,“我再去楼上楼下找找。”
他离开后,我盯着监控画面。突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我进入703房后不久,808房的林先生开门出来了。他站在走廊里,面对703的方向,站了足足五分钟,然后转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