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在窗台上跳。

一只，两只，灰褐色的羽毛，小小的脑袋转来转去，黑豆似的眼睛往屋里瞅。爪子抓着水泥窗台，发出细微的刮擦声。跳一下，停住，再跳一下，翅膀微微张开保持平衡。

阳光很好。

秋天上午的阳光，不烈，暖融融的，透过玻璃铺满半个房间。光线里有细小的灰尘，慢慢旋转，沉浮，像水里的微生物。

苏小小坐在书桌前写东西。

笔记本摊开，蓝色水笔在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写一会儿，停一会儿，咬着笔杆思考。头发扎成低马尾，几缕碎发落在颈边，随着她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

小星坐在纸房子里。

门开着，她坐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框。房子放在床头柜，位置比较高，能看见整个房间。看见苏小小的背影，看见对面空着的床铺，看见墙上贴的海报——某个乐队的，她不认识。

也看见窗台上的麻雀。

麻雀离她很近，只隔着一层玻璃。她能看清羽毛的纹路，看清爪子上的鳞片，看清喙的弧度。麻雀也在看她，黑豆眼睛一眨不眨，头歪着，像在疑惑这屋子里怎么还有这么小的东西。

小星没动。

麻雀看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没意思，扑棱翅膀飞走了。窗台上留下几个小小的爪印，很快被阳光晒干。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笔尖划纸的声音，偶尔翻页的哗啦声。苏小小写得专注，背挺得笔直，肩膀微微绷着。阳光照在她背上，T恤布料泛着柔和的白色光晕。

小星看了一会儿，从门槛站起来，走进房子里面。

房子不大，但对她来说足够宽敞。绒布地毯铺满整个地板，踩上去软软的。墙角放着干花，薰衣草，已经没什么香味了，但颜色还紫着。枕头在另一个墙角，蓝色的，绣着歪扭的星星。

她在房子里走了一圈。

从这头到那头，五步。转身，再走回来，五步。窗户是对着房间的，能看见外面。门也是开着的，能随时出去。

但她没出去。

就在房子里待着，坐着，躺着，或者站着看窗外。

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雨停之后，天晴了，苏小小恢复了正常作息。上课，去食堂，去图书馆，参加社团活动。但不管去哪，出门前都会把小星安排好——放在纸房子里，门开着，旁边放着水和食物碎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她，看她还在，就松一口气，笑得眼睛弯弯。

晚上睡觉时，纸房子就放在床头柜。有时候苏小小会趴在床边，跟她说说话，说今天发生了什么，老师讲了什么有趣的事，食堂的菜咸了还是淡了。声音轻轻的，像哄孩子睡觉。

小星习惯了。

习惯了这个作息，这个节奏，这种被安排好一切的生活。习惯到不再去想“以前”，不再去想“以后”，只想“现在”。

现在有吃的，有水，有住处。

现在安全。

现在……还算温暖。

笔尖划纸的声音停了。

苏小小放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胳膊举过头顶，脊椎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转回头，看向床头柜的方向。

“小星。”

她叫了一声。

小星从房子里走出来，站在门槛上。

苏小小笑了，起身走过来。她刚洗过手，手指还湿着，在裤子上随便擦了擦。走到床头柜前，她弯下腰，脸凑近，眼睛和小星平视。

“无聊吗？”

她问，声音柔柔的。

小星摇摇头。

“那就好。”

苏小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小星的头发。动作很自然，像每天都要做很多遍那样自然。

“我写作业写累了。眼睛酸，脖子也酸。”

她说着，另一只手揉了揉后颈。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她在床边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床单是格子的，蓝白相间，洗得有点发白。阳光照在上面，暖烘烘的。

小星犹豫了一下。

从床头柜到床上，距离很远。对她来说，像悬崖到对岸。她需要帮助。

苏小小看懂了她的犹豫。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在小星面前。

那是个无声的邀请。

小星看着她。掌心的纹路很清晰，生命线长长的，感情线弯弯曲曲。皮肤很白，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边缘圆圆的。

她迈步，踩了上去。

皮肤的温度传过来，比空气暖。掌心微微下沉，承住了她的重量。

苏小小笑了，眼睛弯起来。她慢慢把手抬起来，移到床上，小心地放下。小星从她掌心走到床单上，格子的纹路在脚下，棉布质感，软软的。

苏小小也躺了下来。

侧躺着，脸对着小星。床垫因为她躺下的动作而凹陷，形成一个浅浅的窝。小星站在窝的边缘，需要微微倾斜才能站稳。

“来。”

苏小小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背，示意她靠近些。

小星走过去，走到她脸前。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她脸上的毛孔，能看见睫毛的根数，能看见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小小的一个点。

苏小小伸出手指，不是整个手掌，只是食指。指腹很轻地碰了碰小星的脸颊，从颧骨到下巴，慢慢地划过去。

那触感很奇怪。

温热，柔软，带着一点点湿润——大概是刚才洗手没完全擦干。力度很轻，轻到几乎感觉不到压力，只有皮肤摩擦的细微触觉。

小星没动。

她看着苏小小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在看着她，眼神很专注，很温柔，像在看什么珍贵的东西。

手指又移上来，这次是额头。指腹轻轻按了按，然后沿着鼻梁往下，到鼻尖，停住。苏小小笑了，鼻息喷过来，暖暖的，带着薄荷牙膏的味道。

“你的鼻子好小。”

她说，声音轻轻的，像怕吓到她。

手指继续移动，到了耳朵。只是轻轻碰了碰耳廓，没进去。然后往下，到脖子，到肩膀。每到一个地方都停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记忆什么。

小星站着，任由她碰。

身体是僵的，但意识是漂浮的。那种感觉很奇怪，像灵魂脱离了躯壳，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巨大的人，用巨大的手指，触碰这个微小的身体。

没有恶意。

至少此刻没有。

只有好奇，温柔，还有某种说不清的……眷恋。

手指移到背上，顺着脊椎往下。一节一节，很慢。然后到了腰，停住，画了个圈。痒，小星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苏小小笑出声。

“痒啊？”

她问，手指又画了个圈。

小星又缩了一下。这次不是故意的，是本能反应。身体自己动了，不受控制。

苏小小眼睛亮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又画了个圈，这次更轻，更慢。小星的身体又给出反应，微微颤抖。

“原来这里怕痒。”

苏小小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她继续探索。手指移到胳膊，从肩膀到手肘，到手腕。每一寸皮肤都轻轻碰过，像是在绘制地图。然后到腿，大腿，膝盖，小腿，脚踝。

脚踝很细，细到苏小小的指腹能完全圈住。她真的圈住了，很轻地圈住，没用力，只是贴着皮肤。

小星低头看着。

看着那个巨大的手指，圈着自己细细的脚踝。比例悬殊到可笑，像成年人的手指圈着婴儿的手腕。但那触感是真实的，温度是真实的，皮肤贴着皮肤的感觉是真实的。

苏小小松开了。

她翻了个身，平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手放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小时候我妈也这么摸我。”

她忽然说。

“我生病的时候，发烧，躺在床上不想动。我妈就坐在床边，用手摸我的额头，摸我的脸，摸我的背。她的手很暖和，摸到哪里，哪里就舒服一点。”

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声很轻。

“后来长大了，她就不摸了。说女孩子大了，要避嫌。其实……其实我还挺想她摸摸我的。不是那种小孩式的摸，就是……就是碰一碰，知道她在。”

小星听着，没动。

她还在想刚才那些触碰。那些触碰太轻，太温柔，和她记忆中所有的触碰都不一样。记忆里的触碰要么粗暴，要么带着目的，要么就是纯粹的折磨。

没有这样……纯粹的。

纯粹的触碰，不为别的，就为触碰本身。

苏小小转过头，又侧躺着看她。她的眼睛里有点水光，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刺眼。

“你会不会觉得我烦？”

她问，声音闷闷的。

“老是摸你，碰你，像在玩玩具。”

小星看着她，没反应。

烦？也许吧。但比起“烦”，更多的是一种……困惑。困惑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对她，困惑这种温柔的真实性，困惑自己为什么开始习惯，甚至开始……期待？

不，不是期待。

是别的什么。

苏小小伸出手，这次不是一根手指，是整个手掌。她把手掌摊开，放在小星旁边。手掌很大，床单凹陷下去一片。

“躺上来。”

她说。

小星看了看那个手掌。掌心的纹路在阳光下很清楚，像地图的等高线。她犹豫了几秒，然后走过去，躺下。

手掌很软，比床单软。温度也高，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掌心微微凹陷，形成一个天然的窝，她躺在里面，刚刚好。

苏小小慢慢把手抬起来，抬到眼前。小星躺在她的掌心里，仰面看着她的脸。这个角度很奇怪，像躺在摇篮里看天空，天空是一张人脸。

“你看。”

苏小小说，声音很轻。

“你躺在我手心里，完全没问题。小小的，轻轻的，像片羽毛。”

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食指很轻地碰了碰小星的肚子。不是戳，是碰，碰一下就离开。

“怕痒吗？”

她问。

小星摇摇头。

其实有点痒，但她没说。

苏小小又碰了碰，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一点。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服传进来，暖暖的。确实痒，但不是那种难受的痒，是……奇怪的痒。

小星的身体微微缩了一下。

苏小小笑了，收回手指。

“还是怕痒的。”

她说，语气里有种满足感，像了解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她把手掌放回床上，但没放下小星，就让她继续躺在掌心里。然后她开始用手指，很轻很轻地，在小星身上各处碰。

额头，碰一下。

鼻尖，碰一下。

下巴，碰一下。

肩膀，碰一下。

像在点算，像在确认，像在玩一个无声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