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往外走。程秋霞看见程飞,想了想说:“飞飞,你跟妈一块去,完事咱们直接回家。”
程飞点点头,跟在后面。
民政局在县城中心,走过去得二十分钟。一路上,李建军还在哀求,一会儿求他妈,一会儿求王翠兰。老太太铁了心,王翠兰也低着头不吭声。
到了民政局,已经快下班了。办事的是个中年女同志,戴副眼镜,看见这一行人,扶了扶眼镜:“怎么这么多人?办啥业务?”
“离婚。”程秋霞把材料递过去。
女同志看看王翠兰脖子和脸上的伤,又看看旁边哀求的李建军,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她翻开结婚证,又核对户口本。
“都想好了?”她问王翠兰。
“想好了。”王翠兰声音不大,但坚定。
“你呢?”女同志问李建军。
李建军抬头,眼睛通红:“同志,我……我不想离……”
老太太一巴掌拍他背上:“你说啥?再说一遍?”
“我……我离。”李建军低下头。
女同志拿起笔:“离婚原因?”
程秋霞说:“家庭暴力,男方酒后殴打女方。”
女同志在本子上记了,又问:“有证据吗?比如医院诊断,或者派出所出警记录。”
王翠兰把衣领往下拉了拉,露出脖子上那道红印子,还有胳膊上的青紫。女同志看了看,点点头。
“财产分割、子女抚养问题呢?”
“没孩子。”王翠兰说,“财产……我啥也不要,就带走我自个儿的衣服。”
老太太急了:“那不行!翠兰,家里那辆自行车你推走,缝纫机你也带走!那是你的嫁妆!”
“妈,我不要……”
“必须得要!”老太太对女同志说,“同志,你给写上,家里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归女方。存款……家里也没啥存款,就三十块钱,都给翠兰。”
李建军猛地抬头:“妈!自行车是我上班要骑的!”
“你腿着去!”老太太瞪他,“打媳妇的时候咋不想想上班的事?不知道自己工作咋来的啊?是人家翠兰在医院给人家厂领导的妈白伺候大半年,给人家老太太伺候的舒舒服服来的!”
女同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低头写协议。写完了,推过来:“看看,没问题就签字按手印。”
王翠兰看了一遍,拿起笔,手有点抖。她看了看李建军,李建军正眼巴巴看着她。
“翠兰……”李建军哑着嗓子叫她。
王翠兰一咬牙,签了名字,按了手印。轮到李建军,他拿着笔,半天不动。
“快点!磨蹭啥?”老太太催他。
女同志看看墙上的钟:“同志,我们快下班了。”
李建军终于签了字,按手印的时候,手指头直哆嗦。
女同志拿出两个小红本,离婚证,贴上照片,盖上钢印。咔嚓一声,章落下了。
她把离婚证递给王翠兰一本,递给李建军一本:“好了,从今天起,你们解除婚姻关系。”
王翠兰接过那个小红本,看着看着,眼泪又下来了。老太太搂着她:“哭啥,这是好事,脱离苦海了。”
“妈……我舍不得你……”
“有啥好舍不得的,我还能活几年?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咱缘分尽了,你以后一定要奔着好日子去嗷,千万别回头。”
“呜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李建军拿着离婚证,突然嚎啕大哭,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民政局里其他人都往这边看。
“李建军别搁这给我嚎!滚家去收拾东西,今晚上上你那伙子酒肉朋友家去!这几天别回来,我不想看见你!我看你那狗脑子长不长记性!”
女同志摇摇头,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程秋霞对老太太说:“张大娘,今晚让翠兰住您那儿?”
“今天先住我那儿!明天麻烦程主任给开个情况说明,能让翠兰申请个宿舍,”老太太说,“我好把翠兰的东西搬宿舍去。”
“行,纺织厂的女宿舍好像是上下床的那种吧?”
“是,地方有点小,人多手杂的。我看能不能给翠兰找个保姆的活,翠兰心细人好。”
“你刚才说厂领导的妈呢?还缺不缺人照顾?”
“哎?这你提醒我了,人家老太太是国家级的大教授退休回来的,国家给分的房子自己住呢。我问问去。”
一行人走出民政局。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李建军一边哭一边走,没人理他。
往回走的路上,程飞拉着程秋霞的手,小声问:“妈,刘老师也被媳妇打。”
程秋霞一愣:“哪个刘老师?”
“我们数学老师,刘国亮。他手骨折了,是他媳妇打的。”程飞说,“我今天看见了,在工具室,他媳妇推他,还拧他。”
程秋霞站住了:“你看清楚了?”
“嗯。”程飞点头,“他媳妇说他跟音乐老师好,让他写保证书。”
王翠兰和老太太也听见了,都看过来。老太太“啧”了一声:“这年头,咋还有女的打男的?”
程秋霞皱眉:“刘老师媳妇……张春梅是吧?我见过,挺厉害一个人,是打大鼓的来着?但她打刘老师?不能吧?”
“真打了。”程飞说,“刘老师都不敢还手。”
程秋霞想了想:“这事你别往外说,听见没?尤其是学校里。”
“为啥?”
“刘老师是男的,又是老师,要是让人知道他让媳妇打了,他脸往哪儿搁?”程秋霞说,“男人都好面子。”
老太太在一旁说:“程主任说得对。不过话说回来,这打人就是不对,不管男的打女的,还是女的打男的,都不对。”
走到岔路口,王翠兰和老太太往西去了。程秋霞牵着程飞往东走。
“妈,”程飞又问,“那刘老师咋办?”
“咋办……”程秋霞叹了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两口子的事,外人不好掺和。不过要真是家暴,那肯定不行。”
她想了想:“这样,明天我去学校一趟,找刘老师聊聊。要是真有困难,街道能帮就帮。”
“刘老师请假呢,可能好几天都不来学校。”
“恩,这事是有点麻爪。”
回到家,程秋霞做饭,程飞写作业。写着写着,程飞突然问:“妈,为啥刘老师宁愿忍着也不说被媳妇打了?”
程秋霞切菜的手顿了顿:“可能……他觉得丢人吧。男人嘛,都觉得自己应该是家里顶梁柱,要是让人知道被媳妇打了,多没面子。”
“可刚才那个大姨她男人打人,就不怕丢人?”
“那是两码事。这是过不下去了,想找我们给开个证明。为了以后打算。”程秋霞把土豆下锅,“有些男的,觉得打媳妇是天经地义,不觉得丢人。还有些男的,像刘老师那样的,可能觉得被媳妇打是窝囊,不敢说。”
锅里滋啦作响,土豆的香味飘出来。程飞放下笔,跑到灶台边:“妈,那要是你打我,我也不说。”
程秋霞乐了:“哈?我打你干啥?你是我闺女,疼你还来不及呢。”
“那要是以后我结婚了,我男人打我咋办?”
“他敢!”程秋霞锅铲一敲,“我把他腿打断!然后你赶紧离婚,妈养你一辈子。”
程飞笑了,抱住程秋霞的腰。程秋霞摸摸她脑袋:“飞飞,记住妈的话,不管男的女的,打人就是不对。不管男的女的被打都要先保护自己。以后你要是遇见这种事,别忍着,该说就说,该离就离。听见没?”
“听见了。”
饭菜上桌,程秋霞给程飞夹了块肉:“今天学校还有啥新鲜事没?”
“林青青说,刘老师得休一个多月。估计以后都得代课老师讲课。”
“那你自己也要多用功。不然等刘老师回来,考试退步了,你们就惨了。”程秋霞说,“对了,也不知道风花这两天咋样?我这两天忙,都没顾上去看看。”
“挺好的,就是肚子越来越大了。”程飞说,“向阳哥说,他妈妈现在走路得像企鹅。”
吃完饭,程飞刷碗,程秋霞坐在灯底下缝衣服。外头传来风花家的收音机声,正在播新闻。
程飞刷着碗,想起白天看见的两件事:刘老师在工具室里忍气吞声的样子,王翠兰在民政局签字时的决绝。她不太明白,为啥同样是挨打,刘老师不敢说,王翠兰却敢离婚。也许就像妈妈说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也许……跟爱不爱有关系?她甩甩头,不想了。大人的事太复杂,她还是好好上学,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碗刷干净,摆好。程飞擦擦手,走到程秋霞身边:“妈,我作业写完了。”
“检查了没?”
“检查了。”
“那就洗洗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夜里,程飞躺在炕上,听着程秋霞均匀的呼吸声。外头有猫叫,一声一声的。她闭上眼睛,想着明天要去学校,也许过段时间就能看见刘老师来上课。如果看见了,她要不要问问他手还疼不疼?算了,不问了。妈说了,要给刘老师留面子。那就假装不知道吧。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进屋里,一片银白。程飞翻个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