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征应十(人臣咎征)(2 / 2)

这日午后,王涯的次子仲翔嫌家中烦闷,带着两个贴身小厮,骑马到了别业山亭。亭中早已按吩咐置了冰盆,凉意丝丝渗出,与外头的酷热恍如两个世界。仲翔散了头发,披着件轻薄的素纱袍,斜倚在竹榻上,看着池中几尾红鲤在睡莲叶下懒洋洋地摆尾,手里握着一卷闲书,眼皮却渐渐沉重起来。

正半梦半醒间,忽觉周遭光线一暗,并非云遮日头的那种暗,而是仿佛有什么浓稠的东西漫溢过来,连亭中冰盆散发的白气都凝滞了。仲翔一个激灵,睡意全无,睁眼朝亭外望去。

这一望,直吓得他三魂七魄几乎离体!

只见从曲池对岸的柳树林子里,影影绰绰,鱼贯走出一队人来。约莫数十个,穿着清一色的葛布短衫,正是他家寻常僮仆的打扮。他们步履僵硬,直挺挺地朝着山亭这边走来。可怖的是,这些“人”的脖颈之上,竟都空空如也!

没有头颅,没有面孔,只有齐颈而断的碗口大伤疤,血肉模糊,甚至能看见森白的颈骨断面。暗红近黑的血,从断颈处汩汩涌出,浸透了前胸的衣衫,还在不断往下淌,在他们走过的碎石小径上,留下一道道蜿蜒刺目的湿痕。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甜腥的铁锈气味。

这数十个无首的躯体,就这么沉默地、带着一身淋漓的鲜血,走到山亭前的台阶下,齐刷刷地停住了。虽然他们没有眼睛,但仲翔分明感觉到,所有“空洞”的朝向,都正正地“盯”着自己。

时间仿佛冻结了。仲翔想喊,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动,四肢百骸却如同灌满了铅,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他,只有心在腔子里疯狂擂鼓,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沉默而血腥的“注视”持续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终于,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这些无首的血影开始向后退去,步履依旧僵硬,退入来时的柳林深处,渐渐淡化,最终连同那一地刺目的血痕,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亭外阳光复又炽烈,蝉鸣再起,池中红鲤悠然吐着泡泡,仿佛刚才那骇人至极的一幕,不过是仲翔午后一场荒诞的噩梦。

可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他几乎被冷汗浸透的后背,都在尖叫着告诉他:那不是梦!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旁边侍立的小厮终于察觉不对,只见仲翔面如金纸,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叶子,眼神直勾勾地瞪着亭外空地,满是惊怖。

仲翔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小厮的手臂,指尖冰凉,力道大得惊人:“刚才……你们可曾看见?”

小厮被他的样子吓住了,茫然摇头:“看见什么?公子,小的只见您打了个盹,忽然就……”

仲翔不再多问,心底寒意更甚。这凶兆,是冲着他王家来的,而且只示现于他一人眼前!他霍然起身,连披散头发都顾不上整理,嘶声道:“备马!回城!立刻回城!”

一路纵马狂奔回长安城内丞相府,仲翔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进父亲的书房。王涯正在与一两位僚属商议盐税事务,见儿子如此狼狈闯入,不禁皱起眉头,挥手让僚属暂且退下。

“父亲!大祸将至!王家大祸将至啊!”仲翔扑到书案前,也顾不得礼数,将自己山亭所见,断断续续、却又惊魂未定地描述了一遍,说到那些无首血衣僮仆的惨状时,声音都在发颤。

“……父亲,此乃天示凶兆,血光之灾已悬于门庭!僮仆无首,主家下人皆不得保全;血浸衣衫,乃屠戮之象啊!”仲翔面色惨白,眼中是恳求,更是深深的恐惧,“父亲如今掌邦赋,主盐铁,权倾朝野,然位高则险,嫉恨者众。儿恳请父亲,急流勇退,上表辞去这些要职权位,但求做个闲散富贵家翁,或可避此灭门之祸!”

书房内一片寂静。王涯听完,并未如仲翔预料般震惊,只是抚着胡须,沉默良久。窗外透过来的光线,照在他已然有了深刻纹路的脸上,半明半暗。

“翔儿,”王涯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你怕是暑热惊悸,又看了些杂书,以致白日生幻。我执掌财政,整顿盐铁,乃是为朝廷理财,为陛下分忧。些许艰难谤议,何足挂齿?若因一虚妄幻象,便畏缩请辞,岂非辜负圣恩,徒惹天下人笑话?”

“父亲!那不是幻象!”仲翔急得几乎要跪下,“儿神志清醒,感受真切!那血腥气此刻仿佛还在鼻端!权位再重,重得过阖家性命吗?父亲!”

王涯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历经多少风波险阻,岂是靠退让得来的?手中掌握的财富与权柄,早已不是想放就能放下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关系牵扯着,退一步,或许真是万丈深渊。更何况,他也有他的抱负,他整顿财税的举措方兴未艾,岂能因儿子一个荒诞的“噩梦”就全盘放弃?

“够了!”王涯低喝一声,显出丞相的威仪,“此事不必再提。你且回房休息,莫要胡思乱想。我王家深受国恩,兢兢业业,自有上天庇佑,岂会无端遭祸?下去吧。”

仲翔看着父亲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神色,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他知道,父亲不信,或者说,不愿信,不能信。那巨大的权柄,早已织成一张华丽的网,将人牢牢困在中央,明知危险,却已无法抽身。

他失魂落魄地退出书房,抬头望着丞相府巍峨的屋脊和森严的门廊,夏日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那数十个无声逼近的无首血影,仿佛就隐匿在这繁华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阴影里。

时间在焦虑与隐隐的绝望中滑向深秋,又步入初冬。大和九年的长安城,气氛越来越微妙,各种流言蜚语在坊间悄悄传递,关于权宦,关于朝臣,关于皇帝。山雨欲来风满楼。

冬月,寒风凛冽的一天,祸事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降临。

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一场旨在铲除宦官势力的谋划(史称“甘露之变”)彻底失败,反而引发宦官集团疯狂反扑。乱兵横行长安,大肆搜捕诛杀朝官。丞相王涯,这位掌管帝国钱袋的重臣,未能幸免。不仅是他,其家族亲眷,乃至许多府中僚属、僮仆,皆被牵连。

那一天,昔日煊赫的丞相府邸哭喊震天,血流成河。那些或许并未参与任何谋划,只是在此服役求生的家僮、仆役,也在这场政治风暴的碾压下,身首异处,成了权力斗争最微不足道、也最凄惨的祭品。

仲翔山亭所见那沉默的、无首的、血染衣襟的行列,竟是一语成谶的预言。世间万般险,最险是人心权欲迷眼时。若能于警兆初现时,存一份敬畏,舍几分贪执,或许便能避开那早已在转角处狞笑的血色命运。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只有后人一声叹息,几缕深思。

6、温造

新昌里这处宅院,在长安城里算不得最顶尖的豪邸,但胜在格局方正,位置清静,更难得的是庭院深深,草木蓊郁,自有一番沉稳气度。许多年前,曾有位奇人桑道茂在此居住过一段时日。此人并非官身,也无显赫财势,却对山川地势、宅邸风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时人常请他相宅卜地,言多其中。

桑道茂住进这宅子后,别的未多置评,独独对庭院中那两株柏树,凝视良久。那两棵树怕是有上百年的岁数了,主干需两人合抱,虬枝苍劲,高耸过檐,即便是盛夏,浓密的树荫也能罩住大半个院子,透着一股子森然古意。旁人都赞此树难得,增宅邸清幽古雅之气,桑道茂却绕着树根缓缓走了几圈,眉头微蹙。

一日,他对当时宅主道:“凡人居所,若有古木过于繁茂高大,并非全然是福。木气过盛,则夺地土之精华,致使土气衰微。土衰,则地基不稳,生气不聚。久居其间的人,难免心气浮动,或生暗疾,这便是土气衰微影响到人身的征兆。”

宅主将信将疑。桑道茂也不多劝,只请人铸了数十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约三十斤)的生铁块,皆是沉重实心、未经锻造的粗坯。他亲自督工,在两株大柏树的主根附近,择了几个特定方位,深挖数尺,将这些沉重的铁块依次埋入,覆土夯实,恢复原状。事毕,他轻叹一声,对身边人道:“此地我以金气(铁属金)镇之,暂平木土之争。他日若有后来者居此,动土兴工,无意间掘出我所埋镇物……那便是破了平衡,恐有灾殃应在此宅主人身上。”言罢,飘然而去,此话却在少数知情人中悄悄流传下来。

岁月流转,宅院几易其主,桑道茂的预言渐渐被尘封,只偶尔被当作一桩奇谈提起。直到唐文宗大和九年,这处宅邸迎来了它另一位知名的主人——尚书温造。

温造并非靠荫庇上位,而是实打实凭才干政绩一步步走到高位。他为人务实练达,善理规矩,尤其不信那些神神鬼鬼、虚无缥缈之说。对于宅院前任主人们的种种传闻,包括桑道茂埋铁镇宅的故事,他只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笑置之。他看中这宅子,正是喜欢它庭院开阔,树木苍苍,觉得气象稳重,能涵养心神。

入住之后,温造公务繁忙,宅院只是歇息之处,并无不妥。只是偶在深夜批阅文书倦极抬头时,望见窗外那两株柏树巨大的黑影在风中微微摇动,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心底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窒闷。他只当是案牍劳形所致。

这年秋日,温造觉得正堂有些老旧,梁柱彩绘黯淡,决意修缮一番,也好待客。工程不大,无非是更换几根檐椽,重新粉饰墙壁。工匠们依命动土。

这一日,温造最小的孙儿温清,刚满七岁,正是好奇好动的年纪,在院子里看工匠们挖地基看得入神。突然,一个工匠的镢头“铛”一声脆响,似乎磕到了什么极坚硬的东西。工匠诧异,小心拨开浮土,露出一角黑沉沉、锈迹斑斑的物件。几人合力,竟从土中起出一块硕大沉重的生铁坯子!

“咦?这底下怎有这东西?”工匠头儿纳闷。

紧接着,在旁边不同位置,又陆续挖出好几块类似的沉重铁块,大小不一,但都是质地粗糙的生铁,显然并非建筑所用,而是有意埋入。

老管家闻讯赶来,一见那些铁块,再对照挖掘的位置,脸色“唰”地变了,猛地想起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桑家预言。他不敢怠慢,急忙去禀报温造。

温造正在书房,听管家战战兢说完前因后果,又看了看抬到院中、沾满湿泥的铁块,先是愕然,随即抚须哈哈大笑:“我道何事!原来如此。不过是前人故弄玄虚,埋些无用废铁,或是奠基的俗信罢了。桑道茂之言,穿凿附会,岂可深信?挖出便挖出,正好让工匠拿去,看看能否熔了打些锄头铁钉,物尽其用嘛!”他语气轻松,全然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故事有些荒诞可笑。

管家见他如此,不敢再言,诺诺退下。只有那小孙儿温清,躲在廊柱后面,将祖父的笑语和管家苍白的脸色都看在眼里。孩子的心最是敏感,他虽不懂什么预言灾殃,却本能地觉得那些从黑暗地下挖出来的、冰冷沉重的铁块,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气息。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捡了最小的一块,只有拳头大小,冰凉刺手,偷偷藏在了自己卧榻的褥子底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捂住这冰冷的“不祥”,或者,单纯只是觉得这东西不该被随便熔掉。

谁也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关联。自那些铁块被悉数挖出、随意堆放于院角之后,不过数日,一向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的温造,竟毫无征兆地一病不起。

病势来得凶急且怪异,并非外感风寒,也非内腑剧痛,只是觉得周身元气如同漏底的沙囊,迅速消散,心神恍惚,倦怠至极,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宫中御医来了几拨,诊脉后皆面露困惑,脉象沉微紊乱,似土德衰败之征,却又说不清具体病灶,开出温补调理的方子,服下却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起色。

温造躺在病榻上,窗格外的天空日渐灰暗。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会想起那日自己对着铁块发出的爽朗笑声,想起桑道茂那个“掘铁则家主当死”的预言,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冰凉的阴影。难道,世间真有言语能勾连气运,触犯某些看不见的规律,便会招致反噬?自己一生笃信人事可为,藐视虚妄,最终却可能栽在这“虚妄”之上?这念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荒谬与不甘。

而更多的时候,是沉重的无力感包裹着他。他能清晰地感到生命力正从四肢百骸抽离,仿佛庭院中那两株失去制约的柏树,正以其无形的、过于旺盛的“木气”,悄然吸纳着他这片“衰土”最后的精华。

弥留之际,温造已说不出完整的话,目光缓缓扫过床前悲泣的家人,最后,落在那个满脸是泪、紧紧攥着他衣袖的小孙儿温清脸上。孩子的眼睛清澈,里面盛满了不解与巨大的恐惧。温造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对孙儿说些什么——也许是想告诉他,祖父错了,有些古老的经验敬畏,或许不该全盘以“虚妄”嗤之;又或许是想说,无论如何,要好好长大——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数日后,尚书温造薨逝。消息传开,新昌里宅院桑道茂埋铁的旧事也随之再度流传,人们唏嘘不已,更添几分神秘色彩。

唯有温清,在悲伤稍稍平复后的某个夜晚,从褥子底下摸出那块冰凉的小铁块,紧紧握在掌心,良久。然后,他悄悄走到后院,在那两株沉默的巨柏之下,寻了一处松软泥土,用小手挖了个坑,将铁块郑重埋了进去,覆上土,轻轻拍实。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也不知道祖父的离去是否真与这些铁块有关。但他朦胧觉得,有些平衡被打破了,或许,该试着让它恢复原样。草木有灵,天地有规,人对自然,对那些无法完全理解的古老警示,存一份审慎的敬畏,总好过全然无畏的轻慢。这并非迷信,而是一种对生命与周遭世界和谐共处的、朴素的理解。

后来温清长大,始终记得那个秋日午后,泥土中冰冷的铁,和祖父病榻前最终未能说出的叹息。他一生谨饬,行事常留余地,官声清朗。或许,有些代价,并非为了验证预言的真伪,而是提醒世人:居安当思潜流,顺境亦需敬畏。真正的安稳,往往源于对无形规律的洞察与一份不敢轻慢的谦卑之心。

7、李宗闵

大和七年夏,宰相李宗闵受命出镇汉中。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离京那日,长安城飘着细雨,朱雀大街两侧槐花落了一地。车马出金光门时,他回头望了望巍峨宫阙,心中莫名一阵空落——仿佛这一去,便再难全须全尾地回来。

果然,第二年冬,圣旨召他回京复相。重返政事堂那日,同僚们贺喜的笑脸后头,李宗闵总觉藏着些什么。尤其是那个新得宠的李训,捧着文书请他画押时,眼角那抹笑意冷得像腊月檐下的冰凌。

转眼到了次年夏中。这日退朝早,李宗闵乘轿回到靖安里宅邸。夏日炎炎,庭院里蝉鸣聒耳,他换了常服,踱进西厢书房,想在竹榻上小憩片刻。

榻是紫檀木的,倚着北窗。窗下矮几上摆着个铜熨斗——夫人晨间熨过官服,婢女忘了收走。那熨斗寻常模样,三足,长柄,斗腹里还留着些昨夜的热灰。

李宗闵刚阖眼,忽听得“嗒”一声轻响。

睁眼一看,榻前地上的铜熨斗竟自己跳了一下。

他撑起身,疑心是地动。可案上茶盏里的水纹丝不动,窗外槐树的影子也安安稳稳铺在青砖上。

“嗒、嗒。”

熨斗又跳了两下,这次跳得高些,三只短足离了地,落下时在砖面磕出脆响。

李宗闵汗毛倒竖。他盯着那物事,只见它静了一息,忽然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操纵着,开始在地砖上蹦跳起来:先是小幅度地颠动,接着越跳越高,铜腹撞击砖面发出“咚咚”闷响,长柄在空中乱晃,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匠人正握着它熨烫空气。

“来人!”李宗闵厉声喝道。

老管家推门进来,见状愣在门槛处,脸色煞白。

“这、这……”老人话都说不全了。

铜熨斗跳了约莫半盏茶功夫,终于“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滚了两圈,不动了。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蝉鸣一阵紧似一阵,从窗外涌进来。

李宗闵盯着那熨斗,背脊一阵阵发凉。为官三十载,他见过朝堂风云诡谲,见过党争你死我活,可这般怪事,实实在在是第一遭。他想起《礼记》里那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手心渗出冷汗来。

当夜,李宗闵做了个梦。梦见那铜熨斗长出了手脚,在无边黑暗里一跳一跳地引路,他跟着不知走了多远,前方忽然出现万丈悬崖……

惊醒时,天还未亮。

此后几日,那熨斗异象如鲠在喉。更让李宗闵不安的是,朝堂上风向悄悄变了。圣上临朝时,目光掠过他总多停留一瞬,那眼神说不清是审视还是疏离。李训和郑注那两个新贵,往紫宸殿跑得愈发勤快——谁不知道这二人最擅察言观色、搬弄是非?

七月初三常朝,议完漕运事宜,圣上忽然问了句:“李相,汉中军粮案查得如何了?”

李宗闵心里“咯噔”一下。那案子去年就已结清,卷宗呈报过的。

他躬身要答,却见李训从文官班列里跨出半步,朗声道:“陛下,臣近日核验旧档,发现此案尚有疑点。”说罢,呈上一本青皮册子。

李宗闵看着那册子,忽然全明白了。熨斗为什么要跳?那是死物不甘被冷落在角落,非要蹦到人眼前求个关注。李训、郑注之流,不也正是这样的“熨斗”么?他们耐不住寂寞,非要在这朝堂上跳掷出动静来,好熨平自己青云之路上的每一道褶皱。

只是这“熨斗”要熨烫的,怕是他李宗闵的政治生命。

果然,十日后,贬谪的诏书到了。

“丞相李宗闵,着贬为明州刺史,即日离京。”

传旨内侍的声音尖细平稳。李宗闵跪在院中青石板上,忽然想起那日蹦跳的铜熨斗——原来冥冥之中,早有预兆。后来他一路南贬,从明州到潮州,最后成了个小小司户参军。每至一地,打开行囊看见家人执意带上的那个铜熨斗,他都苦笑摇头。

晚年谪居潮州,某日晾晒书籍,又见那熨斗静静躺在箱底。阳光照在铜腹上,泛起温润的光。李宗闵忽然了悟:这世间万物,哪有什么凭空而来的异兆?熨斗会跳,是因铜腹受热不均;仕途颠簸,是自己当年种下的因,如今结成的果。李训之辈固然奸猾,可若不是自己为相时也曾党同伐异、排斥异己,又怎会授人以柄?

他捧起熨斗,摩挲着光滑的长柄,对身旁侍读的孙儿缓缓道:“你看,这物件本是熨平褶皱的,可用得过热,反会烫伤衣帛。为官做人,也是一个道理。”

少年似懂非懂。院外木棉花正开得轰轰烈烈,一朵碗大的红花“啪”地落在青石阶上,像极了当年长安城那个夏天,某个铜熨斗落地的声响。

只是这回,再没有什么不祥之兆,只有南国温暖的阳光,静静铺满整个庭院。

世事变幻,常寓于微物之间。铜熨斗的跳动,与其说是鬼神预兆,不如说是天地借物示警:居高位者当如履薄冰,行坦途时莫忘检视初心。真正的祸福从来不在外物异象,而在每个人自己栽种的因果里。能参透此理,便知顺境时须谦卑自省,逆境中亦可从容前行——这或许就是古人留给我们最朴素的智慧。

8、柳公济

大唐大和年间,河北藩镇又起烽烟。李同在魏博反了,旌旗蔽日,号称带甲十万。消息传到长安,紫宸殿里的君臣们面色凝重——这些年来,藩镇时叛时降,朝廷的威仪像秋后的蝉翼,看着还完整,实则一捅就破。

尚书柳公济就是在这时接过帅印的。

授节那日,大明宫含元殿前摆了香案。柳公济一身明光铠,跪接天子剑时,春阳正好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六十岁的老将了,腰板还挺得笔直,只是接剑的手微微有些颤——不知是铠甲太重,还是心里压着什么事。

三日后,大军开拔。

清晨,长安城万人空巷。柳公济骑着青骢马走在最前,身后是猎猎旌旗。行至春明门外阅兵场,按例要祭旗。士兵抬过那杆主帅麾枪——长一丈八尺,椆木为杆,枪头是精钢打的,红缨在晨风里泼辣辣地绽开,像一捧心头血。

柳公济接过枪,正要插入帅台前的石座,忽听得“咔嚓”一声脆响。

众目睽睽之下,那杆椆木枪杆竟从中间断了。

断口很齐整,木茬儿白森森地刺出来。上半截枪身“哐当”摔在青石地上,红缨扑了一地灰。全场鸦雀无声,只余各营旗角在风里扑簌簌地响。

柳公济盯着断枪,脸色平静得可怕。他慢慢弯腰,捡起那半截枪杆,手指拂过断口处,忽然笑了:“椆木放久了,难免生蛀。”说着随手一抛,“换一杆便是。”

可这话骗不了在场的老行伍。祭旗仪式草草收场后,参军悄悄拉住一位白发老校尉:“方才那兆头……”

老校尉望了望已翻身上马的柳公济,压低声音:“大将军出师,门旗折,损大将;麾枪断,三军殆。这是老话了……”话没说完,重重叹口气,摇了摇头。

这话还是传开了。

大军行至潼关那夜,柳公济独自在帐中看地图。烛火跳了一跳,他抬头,看见亲兵端药进来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

亲兵跪下了:“将军,今日……今日营盘上空,有老鸹盘旋不去。”

柳公济执烛的手定在半空。良久,他吹熄蜡烛:“知道了,退下吧。”

帐外,星河低垂。关山影影幢幢,像伏在夜色里的巨兽。柳公济走出大帐,果然看见七八点黑影在营寨上空绕圈,翅膀划破风声,“呀——呀——”的叫声像钝刀割着夜幕。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偏将时,随老帅李愬雪夜袭蔡州。那夜也有乌鸦,黑压压一片跟着队伍飞。向导脸都白了,说这是凶兆。李愬大笑:“鸦鹊食腐,闻杀声则聚。它们不是预兆我们要败,是预判吴元济要死!”后来果然大捷。

“将军信这个么?”

柳公济回头,见是监军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我信。”柳公济望着那些盘旋的黑影,“但我信的,和旁人不同。”

监军使不解。

“乌鸦逐杀气,是因为它们嗅得到人心里的畏惧。”柳公济缓缓道,“一军主帅若自己先怯了,这怯意就会像瘟疫传遍三军——将士手软、马匹失蹄、枪杆自折,诸般‘凶兆’便都来了。”他顿了顿,“所以不是征兆决定胜负,是人心招来征兆。”

这话说得玄,监军使似懂非懂。

此后行军,乌鸦竟真的一路相随。白日它们远远缀在天边,像几点墨渍;夜晚栖在道旁枯树上,绿荧荧的眼在暗处发亮。士卒们窃窃私语,士气一日低过一日。

柳公济却似浑然不觉。照常升帐议事,照常巡营查哨,只是鬓角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某夜他读兵书至三更,忽对身旁老亲兵说:“你知道曾敬云么?”

亲兵摇头。

“元和年间,他也做过讨叛军的裨将。”柳公济合上书,“那时每出师,必有乌鸢随其后,一战即败,屡试不爽。后来他索性弃了军职,在太原出了家。”烛光里,老将军的眼神有些空茫,“你说,是他命该如此,还是他信了自己命该如此?”

亲兵答不上来。

转眼到了七月,大军与李同叛军在邢州对峙。决战前夜,柳公济突发高热,昏沉中喃喃自语。军医把脉后,脸色凝重地退出来,对众将摇了摇头。

那夜没有月亮,营寨上空乌鸦的叫声格外凄厉。

柳公济躺在军帐中,恍惚间看见那杆断了的麾枪立在床头。他伸手去够,枪却化作一群乌鸦,“轰”地散开,露出后面一面铜镜——镜中有人冠戴整齐,可脖颈往上空荡荡的,没有头颅。

他猛然惊醒。

帐外传来四更梆子声。

“取纸笔来。”柳公济撑着坐起,给天子写最后一封奏表。写到“臣老病不堪,恐负圣托”时,一滴墨落在“负”字上,泅开好大一团黑。

天快亮时,他唤来副将,交代完后事,忽然问:“今日上空,可还有鸦?”

副将红着眼眶:“……有。”

柳公济竟笑了:“好。传令三军,就说——乌鸦聚于此,是等着食叛军之尸。让将士们看看,究竟是谁,喂饱这些扁毛畜生。”

日出时分,战鼓擂响。

柳公济强披铠甲,被扶上战车。他看见黑压压的乌鸦在晨曦中盘旋,忽然用尽力气举起剑:“杀——”

这一声石破天惊。

后来史书记载,那场战役惨烈异常。官军最终击溃叛军,李同败走,但尚书柳公济在阵前呕血身亡,卒年六十有一。战事结束后,乌鸦群在战场上空盘旋三日方散。

而许多年后,太原凝定寺有个老僧,每至清明总在禅房独坐。小沙弥问起,他总说在超度故人。只有住持知道,这老僧就是当年弃戎从佛的曾敬云。他曾对住持说:“我不是怕死,是怕那些乌鸦——它们让我看见了自己心里的怯。”

更巧的是,就在柳公济去世那年秋天,京兆尹罗立言入朝前对镜整冠,镜中竟不见头颅。他惶恐告知弟弟,不久果然卷入甘露之变,被诛于市。那面镜子后来被人当凶物砸碎,碎片里却照见无数张恐惧的脸。

世间的征兆,有时是冥冥预警,有时却是内心的镜子。柳公济断枪时的沉着,曾敬云见鸦时的遁逃,罗立言照镜时的惊惶——相同境遇,不同抉择,结局便云泥之别。真正的凶吉不在乌鸦翅影、不在枪杆裂纹,而在人面对未知时那颗心是坚如磐石还是草木皆兵。命运如长河,征兆不过是水面涟漪;能渡河者,从来不是避开水波之人,而是看清流向、稳住舟楫的摆渡者。

9、王府老厨

唐文宗大和九年,长安城暗流涌动。宰相王涯府邸位于永宁坊,三进三出的宅子,门口石狮子被岁月磨得圆润,像两个沉默的见证者。

这年开春,府里老厨苏闰告老还乡。他在王家掌勺三十年,离京那日,王涯破例送到二门。老厨子跪地磕头,花白头发在风里颤着,欲言又止。王涯扶他起来,只说了句“路上平安”,便转身回了书房。案头堆着各地送来的公文,其中一份密报被他压在砚台下——是关于郑注、李训等人频繁出入宫禁的消息。

苏闰南下到了荆州,投奔开茶铺的侄子。夜里吃酒,侄子问起宰相府光景,老厨子抿了口酒,忽然压低声音:“宅子里……不太平。”

“怎么说?”

苏闰盯着跳动的灯花,讲了第一桩怪事。

王家宅南有口老井,青石井栏被井绳磨出十几道深痕。往年水质清甜,府中烹茶都用它。可从前年腊月起,每到子夜,井底就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像一锅水烧开了。起初守夜人以为听错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有次惊动了巡夜的管家。

管家打着灯笼往井里照,黑黝黝的井水竟真的在翻滚冒泡。更怪的是,水花间时而闪过一道黄光——细看是个铜叵罗(注:古代酒器),时而又泛起银白,竟是个熨斗的模样。那些物件在沸水里沉浮,伸手去捞却又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打上来的水,泛着一股子铁锈混着腐物的味道。府里再不敢用这井,王涯命人用石板封了井口。可每逢雨夜,石板下仍会传来沉闷的沸响,像有什么在

“老爷什么反应?”侄子听得入神。

苏闰摇头:“照常上朝下朝,只在封井那日,站在井边看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