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七年,三月三。
汴梁城的春,来得比往年要蹊跷。杨柳才抽出些鹅黄的芽,护城河畔的野桃已急急地绽了,一树一树,粉得发艳,像女人脸颊上扑多了的胭脂,透着些不安分的、要烧起来的架势。日头是白的,晃得人眼晕,偏又有风,从黄河那头刮过来,带着腥湿的土气,卷起御街上的尘,迷迷蒙蒙的,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灰。
崔?站在开封府后衙的滴水檐下,望着庭中那株老梨树。花是昨夜开的,一簇簇,雪也似的堆在枝头,在惨白日头下白得扎眼。他手里捏着一卷才递上来的文书——是金明池龙舟水嬉的防务细则,厚厚一沓,朱批墨字,密密麻麻。可他的目光,却落在梨花瓣上,看它们被风一绺一绺地扯下来,打着旋,落在青石板上,悄没声的。
“大人,”周同从廊那头快步走来,靴底踩着湿漉漉的砖地,发出黏滞的声响,“皇城司叶指挥使到了,在签押房候着。”
崔?“嗯”了一声,将文书卷了,握在手里。那卷纸忽然变得沉甸甸的,带着潮气,仿佛浸过了水。
签押房里,叶英台背对着门,正看墙上悬着的一幅汴京舆图。她没穿官服,一身玄色劲装,腰束得紧,显得肩背线条利落得像把出鞘的刀。听见脚步声,她也没回头,只伸出食指,点在舆图西北角一片湛蓝的水域上。
“金明池。”她的声音有些哑,像砂纸磨过铁器,“周回九里三十步,池面广百亩,最深三丈七尺。池底有暗渠十二道,通五丈河、蔡河、金水河。池北有仙桥,长数百步,朱漆栏楯,下排雁柱;中央有奥屋,藏龙舟;南岸有临水殿,圣驾观竞渡处。”
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亮得骇人,里头沉着些东西,黑黢黢的,看不真切:“三日后,上巳节,官家要在临水殿大宴群臣、宗室、辽夏使节。观竞渡,赐御酒,与民同乐——这是明面上的帖子。”
崔?走到案后坐下,将文书摊开:“暗地里呢?”
叶英台从袖中取出一张叠成方胜的桑皮纸,推过去。纸是寻常市井包点心用的,边缘还沾着些许油渍。崔?展开,上头只有一行歪斜的字,像是用烧焦的树枝写的:
“池底有火。”
四个字,墨色深黑,笔画却有些抖,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垂死的虫。
“谁送来的?”崔?问,声音平静。
“不知。”叶英台摇头,“今早开衙,就压在州桥夜食摊的蒸笼底下,摊主不识字,见写着‘开封府尹亲启’,才战战兢送来。送摊上的是个乞儿,说是个戴斗笠的汉子给的,给了三个炊饼。追去,人已没了。”
“字迹?”
“左手所书,刻意扭曲。纸是城南‘刘氏香烛铺’的包纸,铺子上月就走了水,烧成白地。”
崔?将纸凑到鼻端,闻了闻。除了油腥,还有极淡的一丝气味——不是墨臭,是某种辛辣的、类似硝石混着硫磺的味道,很淡,却被他的鼻子捉住了。
“火……”他喃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纸缘,“池底如何有火?除非……”
两人目光一碰,都没说下去。
除非是火药。除非有人,要在那九里三十步的池子底下,埋下能翻天覆地的杀器。
窗外忽然起了风,刮得窗纸噗噗地响。那株梨树摇晃起来,雪片似的花瓣簌簌地落,有一瓣穿过窗隙,正落在桑皮纸那“火”字上,白对黑,触目惊心。
“查。”崔?将纸慢慢叠起,叠成原样,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池子底下,池子周围,所有能藏东西、能通人的地方,掘地三尺也要查。用你的人,暗查。明面上,我来。”
叶英台点头:“池子昨日已封,说是检修龙舟、清理淤泥。工部将作监派了人,宫里也拨了内侍省的人手。若要暗查,需避开他们耳目。”
“内侍省也插手了?”崔?眉峰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