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皇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夜,皇后是如何句句不离“规矩”,字字不离“朝政”,将他心头那点柔情消磨得一干二净。
“她不快?”皇帝的唇边逸出一丝冷笑,“朕看她快活得很!”
“朕的妃子,朕的孩子,朕想如何赏,便如何赏!难道还要看她的脸色不成?”
皇帝一拂袖,心中对皇后的那点敬重,又淡了几分。
“此事不必再提!朕心意已决!”
他看着甄嬛那张柔婉顺从的脸,心里的火气又消了下去,只剩下对她的怜爱。
他拉着甄嬛的手,重新在榻上坐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朕知道,你受委屈了。”
甄嬛垂下眼帘,声音幽幽。
“能陪在皇上身边,臣妾……不觉得委屈。”
自那夜倚梅园琴声重续,碎玉轩的灯火便夜夜亮如白昼。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六宫。
天地一家春内,孙妙青正陪着七皇子弘昕玩九连环,对殿外那些沸反盈天的议论充耳不闻。
小卓子脚步轻快地从外面进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主子,您真是神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眉飞色舞地禀报。
“奴才刚从敬事房那边得了准信儿,皇上当着碎玉轩所有人的面,亲口给四公主赐了封号,‘荣安’!”
“还说,等过了年就要和您的册封礼一起要办莞嫔的册封礼,要晋她为莞妃!”
莞妃!这才复宠几天!
孙妙青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将一个铜环从复杂的套环中解出,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知道了。”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小卓子一愣,忍不住道:“主子,那可是妃位啊!莞嫔她……”
“一个妃位罢了。”
孙妙青终于抬眼,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对棋子归位的了然。
“甄嬛的复宠,本就是一场步步为营的巧计。”她拿起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在指尖慢慢捻着。“倚梅园抚琴,是触动皇上心头旧情的回忆。”“让浣碧去折梅,是以相似之物勾其心弦,引得圣心初步垂怜。”“最后在碎玉轩,借由一个‘不知轻重’的妹妹之口,点出‘公主无封号’和‘册封礼被遗忘’这两桩委屈,成功激起了皇上的愧疚与补偿之心。”孙妙青将那颗樱桃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果肉的甜腻在舌尖炸开。“这一番环环相扣的谋划下来,她拿到妃位是意料中事。”
“那……主子,咱们就这么看着她风光?”青珊有些不甘心。
“为何不看?”
孙妙青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此刻越是风光,皇后的心里就越是扎得慌。”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的七皇子弘昕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又无比坚定。
“春桃。”
“奴婢在。”
“去库房,把我那套‘福寿双全’赤金镶红宝的头面,连同那匹月白色云锦,一并送去碎玉轩。”
春桃大惊:“主子,那可是您最喜欢的……”
“送去。”孙妙青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喙,“你亲自去,就说本宫贺喜莞妃姐姐荣获妃位,贺喜荣安公主喜得封号。再告诉她,我们同为皇嗣生母,理应守望相助,盼着她与荣安公主,能与我和昭华、弘昕,长长久久地相互扶持。”
“同为皇嗣生母”、“守望相助”。这八个字,就是她递过去的刀,既是递给甄嬛看,也是递给景仁宫看。
“是,奴婢这就去!”春桃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深意。
送走了春桃,孙妙青的指节在桌案上轻轻叩击。
“小卓子。”
“奴才在。”
“去,想个法子,让长春宫那位李贵人‘不经意’间知道,莞嫔的父亲甄远道,最近在吏部考核中,得了‘上上’的考评。”
小卓子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躬身:“奴才明白!”
李贵人那个蠢货,最是见不得甄家好。这把火,也该往甄远道身上烧一烧了。
是夜,养心殿的灯火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殿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皇帝眉宇间的疲惫。
他刚批完最后一份边关军报,指节用力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那股倦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无处遁形。
苏培盛的脚步轻得像殿角的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滑到跟前。
“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眉心紧锁的褶皱没有半分舒展,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沉闷的“嗯”。
皇后缓步而入。
一身金线密绣的凤穿牡丹常服,在烛火下流动着一种冰冷而华贵的光泽。
她脸上挂着那副永远用规矩丈量过的温婉笑容。
“皇上万福金安。”
“坐。”
皇帝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沙哑与疲倦。
皇后依言坐下,亲自为皇帝续了半杯热茶。
动作娴熟得无可挑剔,周到,却毫无温度。
“都入夜了,还过来做什么?”皇帝端起茶,腾起的白汽模糊了他的神情。
皇后柔声开口,那声音极轻、极柔,却像一团沉甸甸的云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上今日走得急,臣妾忘了问一句。过了除夕便是元宵,今年的元宵家宴,皇上可有章程?”
皇帝呷了口热茶,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今年添了几个孩子,太后身子也爽利,是该热闹热闹。”
皇后脸上那完美的笑容,似乎因此而真切了几分。
“说起喜事,臣妾倒想起一桩。元宵新喜,皇上格外开恩,竟赏了恩典给罪臣之子弘瑄,也算是为咱们新添的皇嗣积福了。”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是莞嫔提醒的朕。”
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她说,希望朕能怜悯那些骨肉分离之人。”
皇后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一瞬。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再抬眼时,她眉宇间已染上恰到好处的忧虑与痛心,仿佛一颗心都为甄嬛揪着。
“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是。”
皇后重新抬起脸,声音里满是为甄嬛“着想”的恳切,每一个字都透着“忠言逆耳”的为难。
“臣妾也是听皇上提起,才想起莞嫔妹妹。她虽得盛宠,可有时候……实在太过了。”
皇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皇后一向最喜莞嫔,今日这是怎么了?”
“正因臣妾看重她,她又即将封妃,臣妾才不得不说!”
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皇上,弘瑄封爵之事,是莞嫔提的。臣妾欣慰她心性仁厚,可也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竭力为甄嬛辩解,却又刀刀见血,字字诛心。
“后宫妃嫔,干涉朝政,这可是能要了命的大忌!”
“弘瑄的事,算不得朝政。”皇帝的语气已经有了明显的动摇。
“皇上!”
皇后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惶恐。
“您忘了,弘瑄的阿玛,是敦亲王啊!”
“敦亲王谋逆,是国之大案!家事与国事,从来盘根错节,如何能分得清楚?正因为莞嫔心善,臣妾才怕她被人当了刀子使,替旁人卖命,自己还落不着好!”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殿内的空气冷得像是要结冰。
“这么说,莞嫔倒是跟她那个糊涂阿玛一个德性,都对朕不喜的人,动些不该有的妇人之仁!”
皇后见火候已到,连忙后退一步,重新恢复了那柔婉恭顺的姿态。
她走到皇帝身后,摘下戴着的华美护甲,为他轻轻按捏着太阳穴。
“皇上息怒,臣妾并非有意指摘妹妹。莞嫔聪慧,臣妾是真心爱重她。”
“只是……若论懂得进退,安守本分,那淳嫔与祺贵人,到底是要强上许多的。就连那新进宫的黎常在,即便哥哥在前线拼搏,她也从不提半句前朝。”
皇帝闭着眼,一言不发。
皇后的动作未停,声音轻得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说到底,祺贵人到底是咱们满洲贵女的血脉,与咱们到底是一条心。”
“不像莞嫔,到底是汉军旗出身,骨子里……总归隔着一层。”
菀嫔妹妹又与端妃懿妃两位姐妹交好,臣妾只怕她羽翼渐丰,会引得旁人非议,乱了后宫的安宁。”
见皇帝依旧沉默,她又退了一步,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尽显中宫风范。
“当然,日久见人心。或许是臣妾多虑了,莞嫔妹妹日后……总会学好的。”
皇帝终于“嗯”了一声。
他睁开眼,眼底的温情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帝王的清明与审视。
是啊。
全后宫皇后都不敢干涉前朝。
唯独这个甄嬛……她的手,已经伸得太长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皇后不必再按。
“朕乏了,你回去吧。”
“是,臣妾告退。”
皇后躬身行礼,转身走出养心殿。
殿外的冷风扑面而来,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后心,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
她赢了。
用一番滴水不漏的话,在皇帝心中,成功种下了一根名为“猜忌”的毒刺。
这根刺,会慢慢发芽,长成一棵扭曲的参天大树,直到将那份看似坚不可摧的宠爱,彻底绞杀、吞噬。
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