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那暴怒如雄狮的明黄身影,心中暗暗叫苦。
这前朝后宫的火,算是彻底烧成了连营之势。
而在这漫天的火光与混乱中,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还有人,正躲在最深的暗处,磨亮了爪牙,准备收割这一地的狼藉。
春熙殿内,孙妙青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喧闹与哭喊,缓缓走到窗边,轻轻吹灭了手边的烛火。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她的双眸,亮得惊人。
“好戏,开场了。”
黑暗中,她的声音清冷而愉悦,像是来自地狱的低语。
“这一局,不知道又要填进去多少人命,才能把这盘棋下完呢。”
寿康宫里常年供着佛,那股子檀香味道,经年累月地往人骨头缝里钻,熏得人还没进门,心就先沉了三分。
皇帝跨进门槛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
延庆殿那边刚消停,端妃虽然救回来一条命,可身子底子彻底垮了,往后怕是连下床都费劲。那碗参汤里的文章,太医说是“藜芦”,药性相克,这是要人命的绝户计。
查?怎么查?那煎药的小太监当晚就投了井,死无对证。
皇帝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不仅是因为后宫这烂摊子,更是因为前朝甄远道那封不知死活的折子。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帝甩了甩马蹄袖,在榻前的圆凳上坐下。
太后正歪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眼皮也没抬,手里那串沉香木的佛珠慢吞吞地转着。“皇帝坐这儿吧。”
竹息姑姑连忙奉上一盏热茶,轻手轻脚地退到一旁。
“皇额娘的身子近来可好吗?”皇帝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也就是做做样子。
“还是老样子,咳喘的老毛病,到了换季的时候总要犯一犯。”太后睁开眼,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却藏着两道精光,在她儿子脸上转了一圈,“皇帝看着气色也不大好,可是前朝的事儿不顺心?”
皇帝放下茶盏,瓷盖磕在杯沿上,发出一声脆响。“前朝的事,儿子自会处置。倒是后宫里,近来不太平。”
太后没接这话茬,反而话锋一转:“新来的祺贵人,皇帝喜欢吗?”
皇帝眉心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祺贵人瓜尔佳氏,那是瓜尔佳·鄂敏的女儿,满洲镶黄旗的着姓大族,也是平定年羹尧的功臣之一。
“她是功臣之女,人也乖巧。”皇帝语气淡淡的,“儿子去过两次。”
“那就好。”太后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她是功臣之后,皇帝可别冷落了她。如今前朝局势刚稳,这些老臣的心,还得拢着。”
“儿子知道。”皇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并不达眼底的笑意,“权衡之术,后宫与前朝是没什么两样的,儿子自然能处理得宜。”
太后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自从年羹尧一事之后,哀家这心里总是不踏实。选秀进来的新人,家世太高的怕压不住,家世低的又帮不上忙。皇帝心里要有数。”
“儿子谨记皇额娘教诲。”皇帝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语气里多了几分凉意,“有了年氏的先例,儿子对此次平乱的有功之臣已颇为小心,并未授予太多的实权。对于入宫侍奉的功臣之女,亦不会过分宠爱,免得再养出第二个华妃来。”
这话说得直白,也透着股狠劲儿。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要看进他心里去:“那就好。你是皇帝,这江山是你的,人也是你的,怎么用,自然是你说了算。”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铜鹤香炉里吐出一缕青烟,盘旋着散开。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开了口,像是随口一提:“前儿个隆科多舅舅上了折子,说是身子不适,想请假修养几日。儿子准了。”
提到“隆科多”三个字,太后转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但他那折子里,话里话外还在替几个获罪的旧部求情。”皇帝盯着那缕青烟,声音沉了下来,“儿子想着,舅舅年纪也大了,有些事若是还要强出头,怕是晚节不保。”
太后心头一跳,立刻接话道:“隆科多是两朝元老,当初扶保皇帝登基,他是出了大力的。人老了,难免有些糊涂念旧,皇帝多担待些便是。”
“担待?”皇帝冷笑一声,“儿子就是太担待了,才让有些人忘了君臣本分。甄远道弹劾汝南王,这是为了朕的江山。可隆科多结党营私,把手伸到六部里去,这又是为了谁?”
太后听出这话里的杀气,忙道:“但他不敢。他到底是你舅舅,哀家看着他长大的,他对大清、对皇帝的忠心,那是没话说的。”
“但愿如此。”皇帝站起身,显然是不想再听这些车轱辘话,“只是皇额娘久在后宫之中,已不能知隆科多的心思。人心易变,权力这东西沾了手,就没人想放下来。”
“哀家与隆科多相识数十年,眼见他为先帝和你殚精竭虑……”太后有些急了,撑着身子想要坐直。
皇帝却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太后,身形挺拔得像一座孤峰。“皇额娘不是常说后妃不得干政吗?前朝的事,皇额娘无需担心,您只要安心养好自己的身子就是。”
这句话,像是一堵冰冷的墙,硬生生把太后后面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儿子前朝还有事,先回养心殿了,当晚再过来给皇额娘请安。”皇帝没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好……几个孩子你也要多注意,政事繁忙,自己也要当心身子……”太后的声音追在后面,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直到那明黄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帘后,太后才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重重地跌回软枕上。
“竹息。”太后声音嘶哑。
竹息连忙上前,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太后,您这又是何苦?皇上如今主意正,有些话听不进去的。”
太后苦笑一声,望着空荡荡的大殿:“你听皇帝的意思,是不是要狡兔死,走狗烹?上回哀家就听出这个意思了,这次更是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太后此心系天下,虽然有心,也得顾及凤体,不能面面俱到。”竹息轻声劝道,“平定年羹尧的时候,那隆科多大人也是出了力的,皇上总得顾念几分香火情。”
“香火情?”太后闭上眼,眼角渗出一滴浊泪,“在皇权面前,哪有什么香火情。年羹尧是这样,隆科多……怕也逃不过。各人自有各人福,哀家又能顾得到谁呢?”
她长叹一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奈:“去,把哀家的水烟袋点上吧。这心里头苦,抽两口压压惊。”
***
从寿康宫出来,外头的天色已经阴沉得厉害,像是积了一肚子墨水,随时要泼下来。
苏培盛跟在皇帝身后,两只脚走得像猫,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伺候这位主子小半辈子,最是知道,这位爷越是不说话,心里那把火就烧得越旺。
“苏培盛。”
皇帝突然在甬道中间停了脚,冷风“呼”地一下就灌进了他明黄色的衣领里。
“奴才在。”苏培盛的腰瞬间又躬下去了三分。
“你说,朕的这个后宫,是不是比前朝还热闹?”
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却让苏培盛的后脖颈子一阵发凉。这话没法接,怎么接都是错。
他只能硬着头皮,挑能回的话回:“回皇上的话,慎刑司那边还在审。那投井的小太监屋里,确实搜出了些金瓜子,瞧着不像是宫里头的制式,倒像是外头银楼的手笔。只是……那小太监一死,线索就断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查不出背后的人。”
“宫外头的手笔?”皇帝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听着,格外瘆人。“好一个宫外头。前头有个甄远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前朝给朕上眼药;后头就有人用宫外的金子,在后宫买凶杀人。”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苏培盛:“朕这紫禁城,什么时候成了个筛子,任由这些个奴才秧子内外勾结,来去自如了?”
苏培盛“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一个字都不敢说。
皇上这是把前朝的火,引到后宫来了。
“去。”皇帝看着远处翊坤宫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传朕的口谕,让甄远道闭门思过半个月。让他好生在家里读读圣贤书,琢磨琢磨,到底什么叫‘君臣之礼’,什么叫‘臣子之节’!”
这话,比直接打板子还羞辱人。
苏培盛心里一哆嗦,连忙应道:“嗻,奴才记下了。”
“还有。”皇帝的声音更冷了,“去告诉皇后,端妃是协理六宫的妃位,在自个儿宫里被人下了剧毒,她这个中宫之主,‘贤德’二字是怎么写的?”
“让她给朕一个交代。若是十日之内查不出真凶,她景仁宫那块‘母仪天下’的匾额,朕瞧着,也该摘下来换换了!”
这已经不是威胁,这是明晃晃地要动皇后的根基了!
苏培盛吓得魂飞魄散,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就要去传旨。
“等等。”
皇帝又叫住了他。
苏培盛僵在原地,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摇摇欲坠。
皇帝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想什么极有意思的事,忽然问了一句。
“昨儿个新封的那个……甄玉姣,现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