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落在脸上凉冰冰的。清玄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竹柄上的毛刺硌着掌心,细微的痛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老乞丐似乎没察觉到他的靠近,依旧缩在树下,那块破布已经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抱着那只豁口碗,碗里积了半洼雨水,浑浊的,映不出天光。
“老丈。”清玄开口,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干涩。
老乞丐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额前打结的头发往下流,划过脸颊上深深的沟壑,冲开些许污垢,露出底下苍老的皮肤。他的眼睛在雨幕中显得更加浑浊,像两口枯井。
“小道士,”他竟主动开了口,声音沙哑,被雨声衬得有些飘忽,“又送吃的来啦?”
清玄喉头哽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端来的那些粥和饼子,想起老乞丐接过时嘿嘿的笑。但此刻,那些画面只让他更觉烦躁。
“不是。”清玄往前踏了一步,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布鞋,“老丈,我……我直说了吧。明天,观里有重要的法事,贵客要来。您在这儿,实在是不方便。”
他尽量让语气显得恳切:“您行行好,今天就下山去,成吗?山下镇子里有客栈,我……我给您几个铜板,您去住一晚。等法事完了,您再回来,我绝不再赶您。”
这话说出口,清玄自己都觉得苍白。几个铜板?连最差的通铺都住不起。但他真的没办法了。
老乞丐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太快,清玄抓不住。然后,他又咧开嘴,露出那口黄牙,嘿嘿地笑了。
“小道士,”他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这山,这庙,又不是你家的。”
一句话,像根针,猛地扎进清玄心里最憋屈的那个地方。
不是他家的?是,这道观是祖师的,是师傅的,可这十几年,是谁在洒扫?是谁在维持?是谁起早贪黑,就为了多挣几个香油钱,让师傅能多吃一副药,让这破观不至于塌了?
一股火“噌”地窜上来,烧得他眼睛发红。连日来的焦虑,对香火钱的担忧,对师傅病情的无力,还有这老乞丐日复一日、如同诅咒般的存在,所有情绪在这一刻混在一起,冲垮了他最后那点克制。
“不是我家的?!”清玄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有些尖利,“不是我家的,是谁天天在收拾?是谁在操心?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又脏又臭!坐在这里像什么话!香客都被你熏跑了!香油钱没了,我拿什么供奉祖师?拿什么给我师傅抓药?!”
他越说越快,胸口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你以为我愿意赶你?但凡你干净些,安静些,我至于吗?明天王员外就要来了,他是我们观里最大的香客!要是让他看见你,闻见你这身味儿,这法事黄了,我们师徒俩喝西北风去?这道观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雨水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举着扫帚,指向老乞丐,手却在微微发抖。
老乞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静静地看着清玄,看了很久。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那些污垢被冲开更多,露出底下苍老而深刻的皱纹。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再是那种浑浊的懵懂,而是像被雨水洗过一样,透出一种清玄从未见过的……悲悯?还是失望?
“小道士,”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那股飘忽感,一字一句,沉甸甸的,“你只看到眼前的香油钱,却看不到这观的根……眼里只有铜臭,没有慈悲,这道,你修歪了。”
根?什么根?清玄只觉得他在胡言乱语。道观都要维持不下去了,还谈什么根?
“少废话!”清玄的耐心彻底耗尽,他向前一步,扫帚几乎戳到老乞丐身上,“今天你必须走!现在!立刻!”
老乞丐没动。他只是又看了一眼清风观那块褪了色的匾额,眼神复杂。那一眼,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然后,他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很长,很深,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抽出来,带着山雨般的湿冷和无奈。
“也罢……也罢……”
他喃喃着,用手撑着槐树粗糙的树干,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站起来也比清玄矮上一头。湿透的破布从他头上滑落,掉在泥水里。
他弯下腰,捡起那只豁口碗,小心地抱在怀里,碗里的雨水晃出来一些,泼在他本就湿透的前襟上。
然后,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雨还在下,山道很快就被雨雾笼罩,变得模糊不清。老乞丐的背影在雨幕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拐角处的树影后。
清玄站在原地,手里的扫帚还举着。雨水浇透了他的道袍,贴在身上,冰凉。他盯着老乞丐消失的方向,心里那团火忽然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安。
就这么……走了?
他以为还要纠缠一番,甚至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可老乞丐就这么走了,没有争辩,没有哀求,只是叹着气,说着“也罢”,然后消失在山雨里。
那种逆来顺受的姿态,反而让清玄心里堵得慌。
他甩了甩头,想把那点不安甩出去。走了就好,走了就好。明天王员外来,看见干干净净的观门,法事顺顺利利,香油钱稳稳到手……这才是正经事。
他转身,准备回观里。淋了雨,得赶紧换身干衣裳,再看看殿里还有没有什么遗漏需要收拾。
可就在他一只脚迈过门槛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