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集:碑前辞虢
天色未明时,破庙的药香已漫过半条街。双经渡正将最后一页温疟辨证心得叠好,窗棂外忽然传来窸窣响动,他抬头便见老妇佝偻着背,正将一摞洗净的药罐往石阶上放。
“张婆婆,这些让随安来就好。”他起身要迎,老妇已转过身,布满裂口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先生要走的人了,哪能再劳烦娃娃。”她眼尾的皱纹里凝着水汽,却偏要仰起脸看天,“你看这日头,怕是要出大晴。”
双经渡望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初见时,这老妇抱着儿子冰冷的尸身,指甲几乎抠进棺木里。那时她骂他是招摇撞骗的和尚,将他递去的汤药泼在青砖上,药汁溅起的泥点,像极了此刻檐角滴落的晨露。
“先生,刺史大人来了。”随安捧着捆好的医书进来,鼻尖还沾着墨痕。这少年原是药农的儿子,初见时连麻黄与细辛都分不清,如今抄录的医案却已能让当地医者点头称赞。双经渡接过医书时,指尖触到书脊上凸起的棱——是随安昨夜用竹片一点点刻的书名,《虢州温疟治要》。
庙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虢州刺史穿着件半旧的藏青官袍,身后跟着两个抬木匣的衙役。他见了双经渡便拱手,袖口磨出的毛边在晨光里轻轻颤:“先生,这是州府药库余下的药材图谱,或许对西行有用。”木匣打开时,一股陈年纸墨香混着草药气漫出来,泛黄的麻纸上,每味药材旁都批注着药性,笔迹与刺史平日判案的文书一般工整。
“大人费心了。”双经渡指尖拂过“防风”二字旁的小字“味辛甘,能御风邪”,忽然想起那日在刺史府,这人拍着案几骂他“妖言惑众”,砚台里的墨汁溅脏了他刚画好的疫情分布图。那时窗外的石榴树正落着花,如今枝头已结出拳头大的青果。
“先生可知,百姓在东门立了碑?”刺史忽然压低声音,鬓角的汗顺着脸颊滑进胡须里,“昨夜偷偷立的,卑职……卑职没拦。”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倒像是怕挨骂的孩童。
双经渡望向东方,晨雾正从城墙根儿散去,隐约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影。他转身将医书递给随安:“把这个交给李医官,记得说清寒疟与温疟的脉象区别。”随安点头时,指节捏得发白——他知道,这是离别前的叮嘱。
老妇不知何时煮好了粥,粗瓷碗里飘着野菊的清香。“先生说过,野菊能清头目。”她把碗往双经渡面前推了推,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喝了粥再走,有力气赶路。”双经渡接过碗时,见她袖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菊,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布纹——那是他教众人辨识草药时,说野菊最耐贫瘠。
出城的路被百姓堵得满满当当,有人捧着晒干的草药,有人举着连夜缝制的布鞋,还有个刚会走路的孩童,被母亲抱着递来块麦芽糖。双经渡弯腰接糖时,孩童咯咯地笑,口水沾在他手背上,温热得像春日的阳光。
“先生看!”随安忽然指着城头,朝阳正从城楼垛口爬上来,把“渡心碑”三个字照得发亮。碑上没有刻名,只凿着两列字:“医身如治水,疏浚方得通;渡心若行船,无住乃能达。”笔锋苍劲,倒像是无数人用手指反复摩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