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不是声音,而是一道精神的烙印,滚烫、锋利,携带着一个灵魂被碾碎后所有的绝望,直接灼穿了苏晨的脑海。
“……杀……了……我……”
苏晨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刹那,坍塌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坠入了地狱的最底层,却没想到,地狱之下,还有十八层。
他刚刚知道父亲还“活”着,下一秒,父亲就用仅存的、最后的一丝意志,向他发出了最残忍的乞求。
这不是重逢。
这是最漫长的告别。
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又被灌入了铅水,四肢百骸都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气流在干涸的声道里徒劳地摩擦,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
杀了你?
苏晨的目光穿过那片淡蓝色的液体,穿过那道正在蔓延的黑色裂纹,死死地钉在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上。
我跋涉过谎言的沼泽,我穿越了权力的迷雾,我一步步从市井走到省城,我将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敌人一个个踩在脚下……我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来这里,亲手终结你的痛苦。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一股混杂着极致悲恸与滔天怒火的力量,从他身体的最深处轰然爆发。他没有嘶吼,没有砸墙,只是猛地转过身,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台废弃的仪器上。
那台由厚重金属构成的机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被他踹得向后滑出半米,撞在墙上,零件散落一地。
苏晨的身体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要炸开。
他不能。
他做不到。
更何况,他不能让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解脱”。
如果父亲死了,谁来指证林正刚?谁来告诉世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为了自己那可笑的“永生”之梦,犯下了怎样罄竹难书的罪行?
靠这份正在拷贝的、冰冷的数据吗?
苏晨的目光扫向控制台屏幕上那个缓慢移动的进度条。
“文件拷贝中……75%……”
不,不够。
苏晨的脑子在剧痛中飞速运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官场这个巨大的绞肉机里,一份来历不明的、十几年前的电子文档,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林正刚的势力盘根错节,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将这份证据定义为“伪造”、“栽赃”、“别有用心的政治攻击”。他甚至可以反过来,给苏晨扣上一顶“窃取国家机密”的帽子。
到那时,他将万劫不复,而父亲的沉冤,将永无昭雪之日。
他需要一个证人。
一个活着的,能开口说话,能站在阳光下,将自己身上每一道丑陋的伤疤都展示给世人看的……证人。
一个活生生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无法被辩驳的罪证!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晨脑中所有的混乱与绝望。
他猛地想起了父亲日记里的话。
“今天,又有三个“志愿者”在实验中“气化”……”
“观察体“零号”出现了强烈的排异反应……”
父亲是“零号”,是“方舟计划”最核心的实验体。那其他“志愿者”呢?他们都“气化”了吗?
苏晨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在“气运视野”中翻滚的、由三百四十七道“痛苦咒缚”构成的黑色海洋。
三百四十七个灵魂。
林正刚的实验,规模远比他想象的要庞大。在如此庞大的基数下,真的会所有人都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意外”吗?
在医学上,有一种说法叫“脱靶效应”。在官场上,有一种情况叫“百密一疏”。
林正刚再自负,再谨慎,他能保证处理掉了每一个失败品,抹去了每一个知情人的痕迹吗?
苏晨不信。
只要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哪怕他已经变得痴傻、疯癫,哪怕他已经被藏在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苟延残喘,他就是苏晨手中最锋利、最致命的那把剑!
这把剑,将刺穿林正刚所有的伪装,将他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苏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那不是希望之光,而是复仇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来自地狱的业火。
他的手指,再次落在了那个隐藏的触控键盘上。既然拥有了“临时最高权限”,他要看的,就不止是关于“零号”的记录。
他要看全部。
他飞快地敲击着指令,进入了那个名为“/Subject_Data/”的根目录。
无数个子文件夹,像一座座墓碑,整齐地排列在屏幕上。每一个文件夹,都用一串冰冷的编号命名。
“T-G-001”
“T-G-002”
“T-G-003”
……
苏晨的手指快速滑动着,他没有时间一个个点开看。他的目光,在寻找着那些与众不同的标记。
大部分文件夹的末尾,都有一个红色的后缀——“Terated”(终止)。
其中一些,后缀是更加触目惊心的——“Gasified”(气化)。
他快速地扫视着,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真的一个不留?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滑到列表尽头的时候,一个不一样的后缀,跳入了他的眼帘。
“T-G-137”“Transferred”(转移)。
苏晨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立刻点开了这个文件夹。
里面没有复杂的实验数据,只有一份极其简单的文档。
“实验体编号:T-G-137”
“状态:基因链半崩溃,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出现强烈攻击性及自残行为。”
“处理意见:无研究价值,但具备特殊观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