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呈看林世贤眼巴巴站在原地,可怜兮兮的,便喊他:“世贤,跟爹去河边玩。”
他想去看看那座桥搭得怎么样了。
河边的木桥已经搭好了, 几根粗大树木横架在河两岸,上面铺了木板,每隔几步就用麻绳绑紧,还撒了防滑的稻草。
这会儿已经有几个妇人在桥上 “走桥度厄” 了。
她们都换上了家里最体面的衣服,卸下了平日里常年不脱的围裙和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带头的伯娘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前面,后面几人紧跟着她的步伐,嘴里碎碎念着:“走过桥,百病消。”
她们神情庄重,步履平稳地走到桥对面,一路上不回头、不东张西望,接着又转身走回来,如此来回走了三次,“三” 是吉数,代表圆满,村里人认为这样能彻底驱散灾厄。
仪式完成后,妇人们就往村里走。
林呈带着林世贤不远不近地跟着,发现她们到了村口第一家,就挨个上前摸人家大门上的门钉, 每一家都要摸,大门上没有门钉的,就随意摸两下门板;有门钉的,就仔仔细细摸好几遍才走。
尤其是几个还没生孩子的妇人,格外虔诚。
村里有 “摸门钉,生男丁” 的说法,她们都迫切地希望能生个儿子,其中又以林西的媳妇最上心,别人都走了,她还留在原地,反复摸着门钉,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林呈带着林世贤回到家时,正看到侄儿林世贵的媳妇简氏、林世顺的媳妇苏氏也在摸自家大门的门钉。
见林呈回来,两人赶紧让开道,笑着打招呼:“三叔,您回来了?”
林呈点点头,带着林世贤进了屋。
林老头还在正堂编斗笠,林山、林海他们已经不在屋里,估计是出去玩了。
林呈坐下来,把一直抱在怀里的林世钧放下来,又把他塞在嘴里的手指拉出来,擦掉他下巴上滴答的口水。
他从怀里掏了一块糖,咬碎一小块喂给林世钧,剩下的递给眼巴巴看着的林世贤:“给你吃糖,你帮忙看着弟弟行不行?”
林世贤赶紧点头,牵起林世钧的手:“我带弟弟去玩!”
“不准去外头,就在屋里玩。” 林呈叮嘱道。
“知道啦!” 兄弟俩拉着手,跑去柴堆边玩石子了。
等他们走远,林呈才问老爹:“爹,我刚才看到世顺媳妇她们在摸门钉。”
“嗯,” 林老头漫不经心地应着,手里编斗笠的动作没停,“你二哥现在还没一个孙子,苏氏进门这么久也没怀上,可不就得借着元宵的习俗多摸摸门钉,最好来年能给咱们家多添几个孙子。”
二房只有一个孙女林竹,比不得别家的人丁兴旺。
林呈偶然听过二哥林海催着两个侄儿生儿子,可是他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他问老爹“爹,再过两个月,最多三个月,路上的冰雪就化冻了,到时候咱们得继续南下。若是这会儿世顺媳妇她们怀上了,路上怕是要折腾,是不是等安顿下来再……”
没说完的话,林老头心里清楚。
他想了想道:“若是这会儿怀上,等南下的时候,胎像也该稳固了。再不济,还有林有这个大夫在,村里还有会接生的稳婆,咱们家又有马车,她们能坐在马车里,不用走路 ,这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怀上也不妨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个冬天,族里三四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怀上身孕的,偏偏就咱们家没有。外头都有人说闲话,说咱们家风水有问题,还说你娘和你二嫂的坟没埋好,二房才一直没男丁。”
“这都是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林呈扶着额头,又气又无奈,“谁说的这些?”
林老头拿起剪刀,给刚编好的斗笠修剪多余的草绳,语气平淡:“村里不少人都在说,只不过没人敢当着咱们家人的面讲。”
说完,他站起来,把斗笠挂在墙上 , 墙上已经挂了四个斗笠、四副蓑衣,都是今天编好的。
“爹,” 林呈还想劝,“赶路的时候怀孕,对孩子娘身子不好……”
林老头直接打断他:“老三,这事你就别管了。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好时机’?在咱们家,能让她们少走路、多吃些好东西补身子,已经比别家强太多了。你可别跑去劝侄儿们‘现在别生孩子’,被他们媳妇知道了,还以为你这个三叔不盼着他们好。”
林呈默然。时下人的想法,“传宗接代” 很重要,甚至觉得女人生孩子若是出了意外,“那也是命”;幼儿没扛过去,同样 “是命”。
这就是不同时代的观念差异,他辩不过,也改变不了。
叹了口气,林呈打消了找族长劝大家别急着怀孕的念头 , 别人家的事管不了,自己能控制。
这些日子,他跟张秀儿同房时都格外小心,眼下张秀儿也没怀孕,这就够了。
家里已经有三儿一女,足够让他头疼,他暂时是没打算再要孩子。
虽说穿越过来这么久,可他真正跟妻儿、父兄嫂们朝夕相处的时间,其实就是这个冬天 。
以前在南关村,他一门心思读书考科举,家里人尽量不让孩子打扰他;后来去清河县当官,没待多久就开始逃荒,一路颠沛流离。
这段日子,家里不是没有矛盾,可更多的是阖家团圆的温暖。
庆幸的是,家里没有极品亲戚, 大嫂王氏最多有点小心思,还在他能容忍的范围内,孩子们调皮归调皮,却也给了他无尽的动力,支撑着他费尽心思想赚钱、找生路,不敢有半点摆烂。
正乱七八糟想着,院门口传来一阵哭喊声,林世泰抹着眼泪从外头跑进来,一头扑进林呈怀里:“呜呜呜,爹,他们笑我缺牙齿!”
家里条件好,林世泰、林世贤经常带着吃食和小玩具跟小伙伴分享,比他们大的麦子等人因此愿意带着兄弟俩玩,还会隐隐捧着他们。
一向被 “捧着” 的林世泰,今天出门就被人嘲笑缺牙,委屈得不行,只能回家找爹告状。
林呈摸了摸他的头,耐心劝道:“他们早晚也会缺牙的 , 七八岁的时候,每个小孩都会换牙,都会缺牙。别怕他们笑,越笑你,你越要表现得不在意,不然他们会一直笑你。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世泰挂着眼泪,歪着脑袋琢磨。
林呈又举例子:“之前你们总跟在李大根伯伯后面喊‘锤子’,他把手伸给你们看,你们后来还笑他吗?”
林世泰眼睛一亮,立刻想起这事 , 李大根伯伯把缺了手指的手给他们看,他们觉得没意思,就没再去笑他了。
“伯伯的手没了,都不怕人笑,你不过是缺了颗牙,怕什么?牙齿还能再长出来,伯伯的手可长不出来了。” 林呈继续道,“你是男子汉,得坚强些。别人笑你,要么反驳回去,要么别当回事,大大方方把缺牙露给他们看 ,能少块肉吗?哭着跑回来告状,是最笨、最没本事的。”
他说了一长串,林世泰似懂非懂,但 “最笨、最没本事” 这几个字听明白了。
他擦掉眼泪,从林呈腿上跳下来,挺起小胸脯:“爹,我知道了!” 说完,登登登跑回房里,拿了些糖块,又撒腿往外跑。
“等等!要吃饭了,你去哪里?” 张秀儿拿着锅铲从厨房跑出来,想拦住他。
林世泰头也不回,声音远远传回来:“我去玩一会儿就回来!”
林世贤趁机从张秀儿身边溜过,边跑边喊:“哥,等等我!”
张秀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看着他身上沾满泥污的衣服,气不打一处来:“你往哪儿跑?看看你身上脏成什么样了!回去烤火!”
她拍了拍林世贤的衣服,才发现他的罩衫不见了,更气了,拍了两下他的屁股,“你的罩衫呢?脱哪儿去了?弄这么脏!”
冬天衣服难洗又难干,妇人们就会找一些破旧的衣服拼接起来,做成围裙一样的罩衫给孩子穿上,这样厚袄子可以不用换,只需要换洗罩衫就可以了。
林世贤哇哇叫着 “我错了”。
突然指着张秀儿身后喊:“娘,弟弟摔了!”
张秀儿下意识回头,紧张地喊:“钧哥儿!”
可身后根本没有林世钧的影子 ,她反应过来时,林世贤早跑没影了。
张秀儿气呼呼地挥了两下锅铲,骂道:“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 骂完转身回了厨房。
王氏正坐在厨房角落啃玉米,看到她回来,擦掉嘴角的油渍,阴阳怪气道:“三弟妹,以前娘总说你脾气好、会教孩子,没想到你现在也会打骂孩子了 , 真看不出来。”
她拖长了尾音道“你现在同我们乡下妇人没什么差别!”
张秀儿眼皮都没掀一下,挤开灶台边的王氏,继续翻炒锅里的菜:“孩子调皮,不打不行。大嫂不也一样?世安都那么大了,还被你追得满村跑。”
“呵呵。” 王氏干笑两声,被噎得不高兴,“我那是打自己生的儿子,贤哥儿又不是你生的,你这么随便打骂,就不怕他长大了恨你?”
张秀儿以前最恨别人提林世贤和亲娘的事,可这段日子下来,看着孩子一口一个 “娘” 地喊。
又觉得他亲娘远在老家,这辈子大概率见不着。
丈夫也不会再跟那个女人有牵扯,心里对这孩子的隔阂消了些, 之前公公让林世贤喊她 “娘”,她也默认了。
王氏这会儿提这事,无非是想让她不痛快。张秀儿面无表情地回:“大嫂,这孩子喊我一声‘娘’,我打骂教训他就是天经地义,不用你操心。你还是管好自家的事吧 , 开智的病好了吗?前几天听说开智他娘带他去看大夫了,你不去看一下?”
王氏前几天硬是把孙子从儿媳妇手里抢过来,带在身边睡了几天,结果让孩子发起了高热,儿媳妇跟她大吵了一架,现在还在冷战。
张秀儿哪壶不开提哪壶,王氏脸色顿时沉了,哼了一声,脱下围裙气呼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