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被她骂得一怔,长睫上的水汽似乎更重了些,眼神里迅速掠过一丝真实的痛楚和茫然,像是不明白为何示弱撒娇换来的是更锋利的言辞。
但他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和那双即使盛满怒意也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那点痛楚很快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取代。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那只没受伤的手悄悄探出袈裟宽大的袖口,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想去勾她垂落在榻边的衣袖。
顾清歌却已迅速收敛了心神,将那丝该死的甜蜜强行摁回心底最深的角落,重新武装起冷硬的面具。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再次拿起银簪和药膏,动作比之前更快也更干脆利落,像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器物。
药膏冰凉的触感覆盖上伤口,带来一阵更强烈的刺痛。
“嗯哼……”唐三藏身体剧烈地一颤,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如露珠的冷汗,顺着他英挺的鬓角滑落,隐入衣襟处。
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甚至尝到了齿间一丝淡淡的铁锈味,硬生生将那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带着撒娇意味的“宝宝”和“疼”咽了回去,只剩下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但他那双湿漉漉的、仿佛蕴藏了整个星河的眼睛,却依旧固执地、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她。
贪婪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每一个强装的冷漠表情,仿佛要将她此刻冰封般的侧影,烙印在灵魂的每一道沟壑里,成为他渡劫路上唯一的光,或者,最深的业障。
包扎的动作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顾清歌拿起一段裁剪得宜、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雪白细棉布,动作灵巧而稳定得近乎残酷,宛若最高明的工匠在修复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棉布一圈圈缠绕上那受伤的手腕,每一次翻绕,每一次收紧,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效率。
她的手指稳定如磐石,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仿佛那温热的皮肤下奔流的血液,那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的肌肉,都与她毫无干系。
最后一个精巧而牢固的结扣完成,她几乎是立刻、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急于摆脱的决绝,松开了手,仿佛指尖沾染了什么不洁的、滚烫的瘟疫。
“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清冷,如同山涧冻泉,不带一丝波澜。
只余下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伤口不深,未伤及筋骨。按时换药,仔细些别沾水,几日便可收口。”
她顿了顿,目光始终低垂,落在收拾药具的手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你且歇着,勿要再妄动牵扯伤处。”
说完,她看也不看唐三藏的反应,利落地收拾好药瓶、银簪和沾血的软帕,放入一旁的托盘。
随后,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裙裾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略显仓促的弧线,转身就朝着舱门的方向走去——她要去找丫鬟如意,吩咐准备些清淡的晚食。
这狭小空间里弥漫的、混杂着药味、血腥味和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旃檀气息。
还有他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专注目光,都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她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一点冰冷的空气来冷却快要焚烧殆尽的理智。
然而,就在她脚步即将跨出那片被阴影笼罩的榻边区域时,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如濒死的哀鸣,撕裂了舱内压抑的寂静。
“别走!”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身后袭来,并非攻击,而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牵扯。
她的衣袖被一只冰凉颤抖的手死死攥住!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上好的云锦布料生生撕裂,也拽得顾清歌一个趔趄,被迫停住脚步,踉跄着转身。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的心脏骤然缩紧。
唐三藏不知何时已从矮榻上挣扎着半跪起来,身体前倾,全靠那只死死攥住她衣袖的左手支撑着,才没有扑倒。
他另一只刚包扎好的右手也下意识地伸出,虚虚地停在半空,似乎想抓住更多。
他脸上因疼痛和之前的撒娇而泛起的薄红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那双总是蕴藏着佛光或迷雾的眼睛,此刻被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所充斥,瞳孔因惊惧而急剧收缩,映着舱内幽暗的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绝望寒潭。
他仰着脸看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因失血和恐惧而显得格外脆弱。
方才那点孩子气的撒娇蛮横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卑微与无助,犹如一只被主人抛弃在暴雨中的幼兽。
“宝宝…你去哪?”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气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带上我一起好不好?别…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最后三个字“求求你”,轻得如同叹息,却仿佛重锤狠狠砸在顾清歌心上。
他那双盛满惊惶的眼睛死死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刻骨的不安和哀求,就像她是他在这茫茫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镇定、所有属于圣僧的光环,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赤裸裸的、对再次被遗弃的恐惧。
“我总觉得…总觉得…”他语无伦次,攥着她衣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青筋毕露。
连带那只受伤的手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洁白的纱布下隐隐透出一点刺目的红——伤口怕是又崩裂了。
“总觉得你之前说的…都是哄我的…对不对?你还是要走的…是不是?像之前一样…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这种地方…”
他环视着这间被阴影彻底吞噬的、弥漫着破碎和死寂气息的船舱。
眸子扫过地上紫檀木的残骸,扫过那尊倒伏的、象征着某种信仰崩塌的铜佛,身体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这封闭、沉闷、带着死亡预兆的空间,对于此刻的他而言,无异于一座活棺材。没有她在身边,这里就是无边地狱的入口。
“这里好闷…好黑…我好怕…”他垂下头,前额几乎抵住顾清歌僵硬的手臂。
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滴落,打湿了她袖口昂贵的云锦,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的声音低弱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卑微到了尘埃里,“别走…别丢下我…就一会儿也不行…我害怕…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会消失…彻底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那卑微祈求的尾音,带着无法言喻的绝望,在死寂的船舱里幽幽回荡,久久不散。
它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地割锯着顾清歌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那句“求求你”,那滚烫的泪滴,那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还有那纱布上刺目的殷红……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远比刚才更甚。喉间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翻涌而上,这一次几乎要冲破她的齿关。
她猛地咬紧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口腥甜咽了回去,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心软!顾清歌,你不能心软!”她在心底疯狂地呐喊。
“这痛楚,这眼泪,这卑微的祈求……都是刀!是裹着蜜糖的剧毒!是这冤家用来捆缚你、拖着你一同沉沦的无形枷锁。”
“想想那血溅佛堂的预言;想想那钉在耻辱柱上的唾骂;想想他最终形销骨立的结局,这比凌迟更甚的酷刑,你承受得起吗?你赌得起吗?”
“剜心剔骨…剜心剔骨……”这四个字在她脑中轰鸣,如同催命的符咒。
她必须演下去,必须把这该死的戏,唱到落幕!笑要弯进眼底,语要甜如蜜糖,连心跳都得驯服成温顺的鸽……
驯服心跳?谈何容易!此刻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正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疯狂撕扯着。
一边是理智的尖啸和预见的剧痛,冰冷刺骨;另一边,却是被他那卑微无助的姿态、滚烫的泪水、以及那句破碎的“宝宝”所点燃的,一种陌生、汹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心疼与怜惜。
那丝之前一闪而过的甜蜜,此刻已膨胀成铺天盖地的浪潮,与冰冷的理智激烈对撞,让她痛不欲生。
顾清歌僵硬地站着,任由唐三藏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袖,仿佛成了风暴中心一尊被钉死的雕塑。
舱内阴影如活物般蠕动,贪婪地舔舐着他们凝固的身影。
倒伏的铜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的暗影,像一只蛰伏的怪兽,无声地嘲笑着这纠缠不清的异世孽缘。
时间有一瞬间的冻结。只有唐三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他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证明着这令人窒息的场景仍在继续。
他屏息凝神等了片刻,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
攥着衣袖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仿佛要将那点摇摇欲坠的希望生生焊进掌心的血肉里。
他再次抬起头,泪珠在眼眶里悬而未决,像两汪即将决堤的寒潭。
眼神里的恐慌如潮水般漫过理智的堤岸,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他喉头发紧,声音破碎得如同被揉皱的纸,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宝宝...说话...答应我...别走...”尾音在空气里颤抖,像一片即将坠落的枯叶。
这声呼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顾清歌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那一声饱含恐惧与绝望的“别走”,像浸了冰水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最柔软的地方。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递过来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战栗,以及那份几乎要将他撕裂的不安。
他滚烫的泪水濡湿了她的肩头衣料,那热度好像能灼伤皮肤。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酸楚和内疚——这精心编织的谎言,此刻显得如此残忍。
她愧疚的闭了闭眼,并非为了蓄积泪水,只是为了将眼底翻涌的、几乎要泄露真相的复杂情绪——动摇、心疼、以及那几乎要压倒一切的不忍,统统镇压回去。
眼睑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黑暗中轰鸣。
再睁开时,那双原本如深潭般映照着唐三藏痛苦倒影的眸子,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抹去了所有阴霾。
深潭水波不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温柔得能溺死人的暖意,如同春日融雪后最和煦的第一缕阳光。
她微微侧过头,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那双被泪水浸得通红、写满惊惶的眼睛平齐。
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刚才那令人心碎的一幕从未发生。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带着一种能安抚惊魂的魔力,如同羽毛搔刮过心尖,又似清泉滴落玉盘,字字清晰,耐心无比:“别怕…我不走,我只是去厨房做些吃食呀。”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苍白失血的脸庞和包裹着厚厚绷带的手背处流连,语气里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关切,“瞧你,这漫漫长夜,空着胃睡觉如何使得?寒气入体,更添病痛。况且……”
她伸出未被他攥住的手,指尖极轻地、几乎不敢触碰地拂过他伤处附近未包扎的皮肤。
那冰凉的触感让唐三藏微微一颤,“你这里还带着伤呢,更需要些热腾腾的汤水米粥暖着身子才好化开淤血,气血活络了,伤口才能快些结痂愈合,对不对?”
她努力让每一个字都包裹上最真诚的糖衣,眼神专注而柔和,仿佛全心全意只念着他的康健。
她调动了所有的演技,试图让这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天经地义,看不出一丝因心虚而生的破绽,也绝不让任何一丝想要逃离的仓皇泄露半分。
唐三藏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盛满无欲无求、此刻却因伤痛和恐惧而显得异常脆弱又异常执拗的眼睛。
他的视线像两道灼热的探照灯,不放过她瞳仁里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试图穿透那层温柔的笑意,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闪烁、犹豫或谎言崩裂的痕迹。
他的呼吸放得很轻,几乎屏住,周遭空气仿佛都因他这全神贯注的审视而凝滞。
顾清歌心中警铃大作。他的眼神太锐利,太专注,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之人特有的、孤注一掷的洞察力。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她强压下想要别开脸的冲动,维持着嘴角的弧度,甚至让笑意更深了一分,眼波流转间,自然地增添了几分娇憨的嗔怪。
就在这看似亲昵的“嗔怪”中,她极其自然地、飞快地眨动了几下浓密卷翘的睫毛。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像蝴蝶翅膀的轻颤,巧妙地掩盖了因过度紧张而可能产生的瞳孔收缩或视线飘忽,也暂时打断了他那令人窒息的审视。
“怎么啦,信不过我呀?”她将那份刻意营造的轻松语气延续下去,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俏皮,“还是怕我笨手笨脚把仙船厨房给烧了?”
她侧着头,故意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然后仿佛灵光一现,用一种带着诱哄和孩子气的口吻提议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着我弄,总该放心了吧?”
说完,她又快速地眨了眨眼,这次的动作幅度更大些,长长的睫毛似蝶翼扑扇,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这既是加强“天真无害”人设的表演,更是为了掩饰心中愈发汹涌的慌乱浪潮。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已经悄悄掐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
这短暂的沉默像无形的丝线,勒紧了顾清歌的喉咙。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伎俩被彻底看穿,所有的伪装即将在下一秒分崩离析。
“好。”唐三藏安静了一瞬,极其认真地、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没有犹豫,没有追问,干脆利落得让顾清歌心尖一颤。
他不假思索就接受了这个“一起行动”的提议,并立即将其视为某种承诺的保障。
他松开了紧攥着她衣袖的手指,那被攥得死紧的布料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褶皱和汗湿的痕迹。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先一步朝着仙船船舱那扇雕花的木门走去。
见顾清歌僵立在原地,回头喊了一声:“宝宝?怎么不走了。”?
唐三藏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凝滞的空气,打破了顾清歌勉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快出去的脚步陡然回转,没有丝毫拖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几步便又回到了她面前。
月光从他身后斜照进来,在他轮廓上镶了道银边,逆光中,他脸上的神情看不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