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12日, 农历七月廿一, 宜:嫁娶、出行、伐木、拆卸、修造, 忌:掘井、祈福、安床、开市、入宅。
东贝拉面屯的厨房静得可怕。
不锈钢台面映着惨白的荧光灯,整齐排列的预制菜包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我——陈默,站在这里已经七年,见证了这个厨房从烟火缭天到寂静无声的蜕变。
“订单37号,经典牛肉面套餐!”对讲机里传来前台小杨的声音,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宁静。
我走到冷藏库,拉开厚重的门。冷气白雾般涌出,墙架上密密麻麻摆着印有“东贝人功夫菜”字样的真空包装袋。我找到编号c-7的牛肉面料理包,手感冰凉而滑腻,像触摸某种深海生物。
“滋——”
料理包滑入热水池,计时器开始三分钟倒计时。我盯着池中沉浮的银色包装袋,恍惚间觉得它在微微搏动,如同有生命一般。这错觉近来愈发频繁了。
“陈师傅,37号好了吗?”小杨探头进来,脸上带着焦急,“客人催了。”
我将加热好的料理包捞出,剪开口子,浓烈香气瞬间弥漫——过于浓烈了,那种标准化配比的香气,每次都让我鼻腔发痒。把内容物倒进碗里,浇上同样预制加热的面条和汤底,撒上几点蔫蔫的葱花,一碗“现做”牛肉面就完成了。
小杨端走餐盘时,我瞥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一个厨师沦为加热工。
两年前公司推出“东贝人功夫菜”预制菜品牌时,我们都曾欢呼。手工拉面工序繁琐,高峰期常常忙得连喝水时间都没有。预制菜让一切变得简单——撕开,加热,装盘。出餐时间从平均12分钟缩短至3分钟,客流量增加了30%,利润率跳涨了15个百分点。
最初只是几样小吃和配菜,后来主打的拉面也推出了预制版。公司培训时说得天花乱坠:标准化口味,保证每家店味道一致;减少人工成本,提高效率;口味经过“千万次调试”,“比现做更美味”。
第一年确实如此。顾客没有吃出差别,反而称赞上菜速度快了。公司顺势关停了中央厨房的现做生产线,投资建起更大的预制菜工厂。我们后厨的员工从15人减至5人,留下的都是老员工,公司说“为了保持品牌传统”,实际上只是让我们监督加热过程而已。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
三个月前,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料理包有些不对劲。同样是编号c-7的牛肉面料理包,偶尔会有几袋特别沉,包装上的“东贝人”logo颜色也似乎更深一些。我向区域经理反映过,他笑我太敏感:“流水线产品,难免有小误差。”
但误差越来越多。
那些特殊的料理包加热后,倒出来的汤汁更浓稠,牛肉块更大,香气也更逼人——逼人得几乎不自然。尝起来,怎么说呢,确实美味,但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像是某种味道的拙劣模仿,又像是过于完美的复制,缺少了食物应有的灵魂。
顾客的反应两极分化。有些人疯狂喜爱,甚至专门来店询问为什么今天的面“特别好吃”;另一些人则皱着眉头吃完,再没回来。
网络上的争议也是那时开始的。
先是几个美食博主发文质疑东贝拉面屯的口味变化,猜测是否换了配方。然后有匿名“前员工”爆料,称店里八成菜品已是预制菜。舆论哗然。
一周前,某武打巨星在微博炮轰:“东贝拉面屯已死!现在只是一台加热机器!对不起三十年的招牌!”这条微博瞬间引爆热搜,支持和反对的网民吵成一片。
公司下达指令:严禁员工对外发言,统一口径“坚持现做传统”。
“陈师傅,来一下。”区域经理赵总的声音从办公室传来,打断我的思绪。
赵总胖乎乎的脸上堆着勉强的笑容:“坐,陈师傅。你知道最近网上那些言论吧?”
我点头。
“总部很重视。决定开展‘透明厨房’活动,邀请美食博主和顾客代表参观后厨,展示我们的‘现做工艺’。”他特别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我心里一沉:“赵总,我们现在几乎全是预制菜,怎么展示现做?”
“这就是找你的原因。”赵总身体前倾,“公司需要你‘表演’现做拉面。你会是唯一留下的老师傅,技术还没忘吧?”
“但材料都是预制——”
“面粉、水和盐会准备好,你只管拉面、煮面。汤头和浇头还是用料理包,没人看得出来。”赵总语气不容反驳,“这次活动关系到品牌存亡,公司会记得你的贡献。”
我沉默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欺骗,但我需要这份工作。妻子刚生二胎,房贷还要还二十年。
“什么时候?”最终我问。
“明天中午。”赵总笑了,拍拍我的肩,“就知道你可靠。对了,明天全部用新批次的料理包,工厂特别制作的‘升级版’,味道保准让那些挑刺的闭嘴。”
他递给我一袋试用品:“今晚带回去尝尝,提前熟悉一下。”
接过那袋料理包时,我手指莫名一颤。包装上的“东贝人”三个字红得异常鲜艳,像是刚刚流淌的鲜血。
下班时,夜幕已深。我骑着电动车穿过城市,街边小吃摊飘来真实的食物香气,让我莫名怀念。那些锅里翻滚的是真实的东西,有生命、有温度,不像是我们工厂产出的标准化产品。
回到家里,妻儿已睡。厨房的灯还亮着,妻子留了饭菜——真正的家里做的饭菜。我忽然感到一阵愧疚,自己在生产那些没有灵魂的食物,却享受着妻子用心准备的晚餐。
想起赵总给的料理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倒进碗里,微波加热。出乎意料,这次的气味并不浓烈,反而有种家常的温馨感。尝一口,我惊呆了——这简直和我师父,东贝拉面屯创始人老东贝先生做的味道一模一样!甚至更加醇厚鲜美。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从胃里扩散至全身,仿佛这碗面不仅仅填饱了肚子,还喂饱了某种更深层次的饥饿。
那晚我睡得特别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我站在无边无际的厨房里,周围是不见首尾的不锈钢台面。台上摆着无数料理包,它们像心脏一样规律搏动着。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捶打声,像是有人在捶打面团,又像是某种巨兽的心跳。
我走向声音来源,看见一个背影正在案前忙碌。那人转身,手里捧着的不是面团,而是一团不断蠕动的、肉色的东西。他咧嘴一笑,竟是老东贝先生——已去世五年的创始人。
“食物要有灵魂,”他开口说话,声音却像是许多人同时在说,“现在他们找到了新的灵魂。”
他手中的那团东西突然伸出一条手臂,苍白的手指直指我的心口。
我惊醒了,浑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厨房里传来轻微响动。我以为妻子在做早餐,轻声唤她,却没有回应。
走到厨房门口,我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六岁的儿子小宇站在微波炉前,正拿出我刚带回来的那种料理包加热。他动作娴熟得可怕,完全不像个孩子。加热完毕,他撕开包装,直接用手抓取里面的内容物塞进嘴里,疯狂吞咽。
“小宇!”我惊呼。
儿子缓缓转身,脸上沾满酱汁,眼睛空洞无神。
“爸爸,我好饿,”他说,声音平板得不带一丝情感,“只有这个能吃饱。”
我冲过去抱起他,他却死死抓着那袋料理包不放。碰到他手的瞬间,我打了个寒颤——他的皮肤冰凉得像是刚从冷藏库出来。
第二天早晨,小宇似乎恢复了正常,对昨晚的事毫无记忆。妻子笑我大惊小怪:“孩子半夜饿了起来找吃的怎么了?肯定是闻到你带回来的食物香味了。”
我欲言又止,那种料理包冷藏在公文包里,根本没有打开过,他怎么闻得到?
到店后,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赵总亲自督阵,厨房被临时重新布置,一角摆上了传统的拉面制作工具——作秀用的。
“今天全部用新批次料理包,”赵总指示,“编号S开头的特别版。客人点的都是经典牛肉面,用S-c7包。”
我打开一袋S-c7,心里咯噔一下。这包比往常的更沉,包装上的红色更深,几乎像是凝固的血。加热时,散发出的香气让我头晕目眩,不是难受,而是一种过度愉悦的晕眩,像是渴极了的人闻到水的味道。
中午十一点,参观团来了。美食博主、媒体记者、几个老顾客代表,在赵总殷勤的陪同下进入厨房。我开始“表演”拉面制作,揉面、抻拉、摔打,动作略显生疏但还算流畅。观众们拍照录像,啧啧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