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
黄历上写着:宜破屋、坏垣、求医、治病。余事勿取。
忌:嫁娶、安葬。
破屋,坏垣。真应景。我的世界,我小心翼翼维系了几十年的家,正在我眼前,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态势,崩塌、碎裂。
陈默开始不着家了。起初是晚归,后来是夜不归宿。理由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加班、应酬、陪客户。他的眼神不再与我交汇,即使偶尔坐在同一张饭桌上,他的注意力也永远在手机屏幕上,手指飞快地滑动,嘴角时而勾起一抹我无法理解的、隐秘的笑意。
直到那天,我在他忘记带走的西装口袋里,摸到一张皱巴巴的发票。是一家高级餐厅,消费金额不菲,时间是他声称“在公司通宵”的那晚。一同被摸出来的,还有一根栗色的、明显不属于我的长发,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心脏像是被一块浸透冰水的棉花堵住了,沉甸甸,冷冰冰。愤怒和悲伤都显得多余,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荒谬感笼罩了我。我这个“选美冠军”,连自己的丈夫都留不住了。
我把发票和那根头发放回原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质问?撕扯?那只会让我显得更加可悲,为这场全民围观的笑话,再添一笔谈资。
儿子陈杰和儿媳林月,则彻底把家当成了他们的直播间和运营中心。他们不再满足于分享我的“日常”,开始策划更“劲爆”的内容。
“妈,我们联系了一个网红经纪公司,他们觉得你很有潜力!”林月兴奋地挥舞着手机,屏幕上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正在唾沫横飞地讲着“素人Ip的变现蓝海”。
“潜力?”我干涩地重复。
“对啊!”陈杰接口,眼睛发光,“就是你这股……这股真实的劲儿!网友就爱看这个!公司计划给你打造一个‘逆袭’人设,先从健身打卡开始,然后直播带货,卖点中年女性用品,肯定火!”
他们甚至不顾我的反对,强行在我卧室里安装了摄像头,美其名曰“记录冠军妈妈的二十四小时真实生活”。那个黑色的、冰冷的镜头,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悬在我的头顶,窥探着我每一分隐私,每一个狼狈的瞬间。我在它的注视下穿衣、吃饭、甚至因为压抑而偷偷哭泣,都成了他们可能剪辑利用的“素材”。
我抗议,我哀求,我歇斯底里地让他们把摄像头拆掉。
陈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漠和烦躁:“妈,你能不能别那么自私?我们做这些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知道现在流量多贵吗?有机会不抓住,我们一辈子就只能过这种紧巴巴的日子!”
林月也在一旁帮腔,语气却带着尖刻:“是啊妈,你知道为了帮你运营,我们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吗?杰哥连升职的机会都差点耽误了。你就不能配合一点?”
自私?耽误?我看着他们理直气壮的脸,突然就笑了,笑声嘶哑,像夜枭的啼叫。他们把我推到聚光灯下炙烤,用我的痛苦和不堪换取流量,最后,却成了我自私,我不懂事。
那座扭曲的奖杯,依旧立在客厅。但我发现,它似乎……在变化。那金属的色泽,变得更加幽暗,像是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偶尔,在深夜,我仿佛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低语,从那扭曲的人形中渗出,钻进我的耳膜。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物件,它像一个活物,一个寄生在我生活中的肿瘤,在不断汲取着那些恶意、嘲讽以及来自家人的冷漠和利用,悄然生长。
而镜子,成了我最大的梦魇。
我几乎不敢再独自照镜子。镜中的那个“我”,轮廓越来越模糊,表情越来越诡异。她不再只是偶尔露出嘲弄的冷笑,有时,她会用一种极其怨毒的眼神盯着我;有时,她的嘴角会淌下暗色的、类似血迹的液体;有时,她甚至会在我背对镜子时,在镜面上留下模糊的、用雾气写下的字迹——“骗子”、“丑八怪”、“去死”。
我知道这不是幻觉。我的神经或许已经绷紧到了极限,但那种冰冷的、实质性的恶意,穿透镜面,牢牢锁定了我。
我试图向家人求救,用最绝望的语气描述镜中的恐怖。
陈默的反应是摔门而去。
陈杰给我预约了精神科医生。
林月则悄悄对陈杰说:“妈是不是更年期加重了?还是……在炒作新话题?‘选美冠军罹患精神疾病’,这话题度肯定高……”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我明白了,在这个家里,我已经是孤身一人。不,甚至不是孤身一人,我是他们眼中一个麻烦的、不配合的、阻碍他们“钱途”的疯婆子。
我的身体也开始出现状况。持续的失眠,食欲不振,体重急剧下降。镜子里的我,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灰败,真的像个游荡的幽灵。偶尔,我会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咳到撕心裂肺,喉咙里泛起腥甜。我去看医生,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却显示一切“正常”。医生只能归结为“重度焦虑引发的躯体化症状”,给我开了一大堆镇静和抗抑郁的药物。
求医,治病。黄历上说的,我都做了。可我知道,医生治不好我的病。我的病根,不在身体,而在那座奖杯,在那无尽的恶意,在我至亲之人的冷漠里。
农历十月初一的晚上,下起了冷雨。雨水敲打着窗户,淅淅沥沥,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陈默又没有回来。陈杰和林月则在客厅里,为了一个“商业合作”的分成比例,激烈地争吵着。他们的声音尖锐刺耳,混着窗外的雨声,像一把钝锯,反复切割着我最后的神经。
我蜷缩在卧室的床上,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像一颗窥视的眼珠。我吞下了双倍剂量的安眠药,但毫无睡意,大脑异常清醒,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分痛苦和绝望。
我爬起来,鬼使神差地走向浴室。
镜子里,那个“我”几乎已经不成人形。面容扭曲,眼神空洞而疯狂,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不自然的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齿。她的身后,仿佛有浓郁的黑影在蠕动。
“来吧……”我听到一个声音,分不清是来自镜子,还是来自我心底,“破屋……坏垣……毁掉这一切……”
是啊,该结束了。这座囚禁我的牢笼,这些戴着亲人面具的刽子手,这个顶着“冠军”头衔的、可笑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