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喉咙发紧:“……明白。”
“回去工作吧。今晚的事,从未发生。”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回大堂。音乐依旧舒缓,客人们依旧沉浸在各自用金钱买来的“泡泡”里,脖颈上偶尔浮起透明的光圈,破裂时无声无息。这繁华、冰冷、静谧的表象之下,到底藏着怎样可怖的实质?老吴那张痛苦扭曲、皮下泛着暗红的脸,不断在我眼前闪现。
接下来的几天,我魂不守舍。服务客人时,手指会不受控制地颤抖,推荐套餐的话术也变得磕绊。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将客人和他们脖子上的“欲痕”仅仅看作业绩数字。每一次光圈的浮现和碎裂,都让我想起老吴脖颈下游走的暗红纹路,想起那“嗤嗤”作响、冒着青烟的“原液”。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些看似美好的“放松”、“忘忧”、“愉悦”,是否也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什么东西,只是过程更缓慢,更隐蔽。
睡眠越来越差,噩梦愈演愈烈。有时半夜惊醒,我会猛地摸向自己的脖颈,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异常。但那种被无形之物缠绕的窒息感,却挥之不去。
手腕上的设备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它推送“安抚套餐”建议的频率降低了,更多时候是冰冷的业绩催促和未完成指标的警示。我注意到,我的行动轨迹被记录得更详细,在一些敏感区域(如靠近后厨通道、配剂室外围)停留时,设备会发出不易察觉的轻微震动,像是无形的监视之眼。
压力从内部和外部同时挤压过来。对黑幕的恐惧,对自身处境的担忧,以及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像三把钝刀,来回切割着我。
一个阴雨的下午,我提前到岗做准备工作。酒吧里空无一人,只有清洁机器人无声滑过光可鉴人的地面。我鬼使神差地,再次走向那天目睹老吴出事的那条后厨通道。
通道里很安静,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那扇应急电梯的门紧闭着,旁边的权限面板亮着微光,需要特殊磁卡才能启动。我正想靠近看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
“别过去。”
我猛地转身,是阿杰。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几米外,靠在墙边,手里摆弄着一个空酒杯,目光没有看我,而是盯着那电梯门。
“杰哥……”
“老吴回不来了。”阿杰打断我,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任何情绪,“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心脏一缩:“他……到底怎么了?那‘添加剂’……”
阿杰终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警告,有一丝极淡的怜悯,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那东西,会上瘾。不是心理上的,是更深的……某种‘绑定’。‘泡沫’提供的,是稀释后的、相对安全的成品。但接触原液,或者长期大量饮用某些特定高浓度套餐……”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这里面的‘通道’会被强制打开、拓宽,直到身体无法承受‘痕迹’的冲刷,或者……无法离开那种被填塞的感觉。老吴就是偷偷积攒、勾兑了不同套餐里的‘添加剂’,想自己弄点‘劲大的’。他失控了。”
“通道?痕迹?” 我感到一阵寒意。
“你以为那些光圈是什么?真是无害的‘回甘’?”阿杰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讽刺的弧度,“那是欲望被短暂满足、同时被‘标记’和‘抽取’时,能量溢散的痕迹。我们卖出去的每一杯酒,都在客人身上留下一点点‘印记’,同时也带走一点东西。大部分客人,浅尝辄止,印记很快消散,带走的也无足轻重。但有些人,像老吴这样,或者那些长期沉溺于顶级套餐的客人……”他顿了顿,“‘通道’会变得脆弱,不稳定。需要更多、更强烈的‘痕迹’来维持那种满足的假象,否则就会产生难以忍受的戒断反应,就像老吴那样。严重的话,‘通道’甚至会崩溃、反噬,那暗红色的纹路……就是崩溃的前兆。”
我听得浑身发冷:“公司知道会这样?”
“当然知道。”阿杰的语气近乎冷酷,“这就是生意。安全的剂量让人流连忘返,产生依赖。而不安全的后果……由不自量力的人自己承担。协议里写得很清楚,‘一切行为后果自负’。老吴是‘违规操作’。”
“可那些客人……”
“客人买了‘体验’,我们提供‘体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至于体验背后的东西,谁在乎?”阿杰将酒杯放在一旁的推车上,声音更低了,“陈默,我见过不少像你一样,一开始良心不安的人。但最后,要么被钱堵住了嘴,要么……就像老吴一样消失了。这里的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黑得多。你想揭露?”他几乎是嗤笑了一声,“你连这道门后面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指了指那扇紧闭的应急电梯门,“连我,在这里干了三年,都不知道。”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次力道很重:“拿着你的钱,闭上你的嘴,做好你分内的事。这是唯一能在这里活下去的方式。别学老吴。别好奇。”
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通道另一头。
我独自站在冰冷的灯光下,看着那扇需要特殊权限才能打开的门。门后是什么?是老吴的“医疗照顾”?是更多“失痕者”的归宿?还是这个庞大黑色生意的真正核心?
阿杰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老吴痛苦的脸在眼前晃动,而口袋里手机传来的银行入账短信震动,又时刻提醒着我那笔巨额薪水的诱惑和它代表的现实救赎。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地下三层,寂静无声,只有通风系统永恒的低鸣,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中的呼吸。我被困在这呼吸里,困在这个用奢华、欲望和冰冷交易编织的牢笼中。向前是深不见底、可能吞噬一切的黑幕;向后是悬崖,是现实生活的万丈深渊。
脖颈后,那丝熟悉的、肥皂泡破裂般的凉意,又一次悄然掠过。这一次,它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