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灰浆,将天地涂抹成一片混沌。我靠在冰冷的栏杆上,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浓雾的湿冷。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屏幕上跳动着林经理的名字,像一颗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阿杰的警告和林经理的短信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勒得我几乎窒息。快逃。聊聊。两个简单的词,背后是万丈深渊。
我不能回家。那里是第一个会被搜查的地方。我也不能去任何熟人那里,那会把他们拖入险境。凌晨的重庆,庞大而陌生,竟没有我这一粒尘埃的容身之处。
最后,我躲进了北城天街附近一栋即将拆除的老旧居民楼。楼道里堆满杂物,空气弥漫着灰尘和霉味,但足够隐蔽。我在最高层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了个角落,用破烂的门板挡住自己,裹紧单薄的外套,身体的颤抖却无法停止。手心里的“药片”和U盘,隔着衣物,依然散发着灼人的热度。
证据。阿杰用可能牺牲自己的代价换来的证据。那些暗红色的蠕动纹路,那些冰冷的实验记录,那些触目惊心的客户跟踪报告……我必须把它们送出去。送到一个能理解、有能力、且不被“泡沫”侵蚀的地方。
可哪里是净土?报警的念头再次浮现,又被我自己掐灭。那些证据的离奇性,远超出常规案件的范畴,更像科幻恐怖片的道具。我甚至能想象出接待民警困惑又带着不耐烦的眼神,最终可能以“经济纠纷”或“商业欺诈”草草处理,而我自己,则会被以“违反保密协议”、“窃取商业秘密”甚至更荒谬的罪名控制起来,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像老吴一样。
媒体?我翻出手机通讯录,找到几个做自媒体或报社边缘线人的旧相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他们或许有兴趣,但“泡沫”背后的力量能轻易将一篇报道扼杀在萌芽,甚至让爆料人“被精神病”或“意外身亡”。阿杰提到的“水太深”,绝非虚言。
时间在恐惧和焦灼中缓慢爬行。窗外天色渐亮,但雾气未散,城市苏醒的嘈杂声透过破窗传来,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我蜷缩在角落,反复回想“泡沫”里的一切:林经理微笑下的冰冷,客人脖颈上透明的光圈,老吴痛苦的抽搐,阿杰最后的决绝……还有,我自己在递出那些天价酒水时,内心逐渐麻木的寒意。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普通人。但此刻,这点微不足道的证据,成了我唯一的救赎,也是对那些沉沦在“泡沫”中,或许包括未来无数人的,一次微弱的呐喊。
我必须找到一个足够“硬”、且与“泡沫”利益无关的“后台”。某个独立的调查机构?研究异常现象的民间组织?还是……更高层级的、专门处理特殊事件的隐秘部门?后者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在经历了“泡沫”的一切后,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水面之下,确实存在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暗流。
我小心地取出那个“药片”,用数据线连接手机(关闭了所有网络和定位)。加密文件夹再次打开。这一次,我强迫自己以更冷静、更分析的目光审视那些片段。
视频中“样本07”的惨状,实验室里闪烁的磷光粉末,客户跟踪记录里那些生理指标的诡异变化……如果将它们与“泡沫”公开的“高价招聘”、“天价酒水”、“提纯欲望”的宣传联系起来,一个可怕的轮廓逐渐清晰:这似乎是一个系统的、利用某种未知技术或物质,通过刺激和满足人类特定欲望(并很可能在此过程中“抽取”某种能量或价值),同时对宿主造成渐进性、隐蔽性伤害的……“养殖场”。
而那些天价薪酬,不仅仅是封口费,更是将我们这些员工也绑上战车的筹码,让我们在利益驱动下,成为这个“养殖场”的高效“饲养员”。
一阵恶心袭来。我强压下呕吐的冲动,将目光投向那份残缺的成分分析图谱。那些无法识别的有机化合物结构,还有那微量的放射性标记物……有没有可能,从科学分析的角度入手?找一个绝对可靠、且具备相应分析能力的第三方检测机构?
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现实浇灭。且不说这样的机构是否愿意且敢于接手如此蹊跷的样本,光是样本来源的合法性、我身份的敏感性,就足以让任何正规机构望而却步。更别提,“泡沫”背后的势力很可能早已渗透或监控着相关领域。
就在我几乎被绝望淹没时,手机屏幕突然自动亮起,跳出一个从未见过的纯黑色界面,上面浮现一行不断闪烁的白色小字:
“痕迹追踪确认。持有者:陈默。位置已标记。建议:保持静止,勿接触任何联网设备。‘清理者’预计7分钟后抵达。”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冻结。追踪?!什么时候?怎么做到的?是那个“药片”?还是我插入网吧电脑时就被植入了什么?或者……从我踏入“泡沫”的第一天,从我签下那份协议开始,某种“标记”就已经种下了?阿杰说过,“通道”、“印记”……难道员工身上也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印记”?
“清理者”——这个词冰冷得让人骨髓发寒。是老吴遭遇的那种“内部处理”?还是更直接、更彻底的“抹除”?
恐惧化作实质的电流,窜遍四肢百骸。我猛地拔掉“药片”,将它和U盘紧紧攥在一起。不能留在这里!七分钟!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扒开挡门的木板。老楼破败的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冲到楼底,外面雾气稍微散开些,但能见度依然很低。街边早起的摊贩刚刚支起炉灶,行人稀稀拉拉。
往哪跑?城市像一张巨大的网,而我是一尾被标记的鱼。
突然,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商务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街口,停在了老旧居民楼的对面。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但它静止的姿态,却散发出一种猎食者般的耐心和危险。
“清理者”!他们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我转身就跑,冲进与主干道垂直的一条狭窄巷道。身后没有传来引擎声或脚步声,但那无声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巷子复杂如迷宫,堆满垃圾和杂物。我拼命奔跑,肺部像要炸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必须甩掉他们,必须把证据送出去!
穿过几条巷子,我发现自己跑到了观音桥商圈边缘一处待拆迁的批发市场背后。这里更加杂乱破败,巨大的废弃仓库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晨雾中。我躲进一堆废弃的纸箱和建材后面,剧烈喘息,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异常的声响。
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和近处自己的心跳声。
太安静了。这不正常。他们不可能跟丢。
冷汗浸透了内衣。我缓缓探出头,向外张望。雾气在废弃市场的空地上缓缓流动。什么都没有。
但就在我视线扫过左侧一个半敞开的仓库铁门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反光。像某种光滑材质的衣角,或者……镜片?
他们在这里!在包抄!
我缩回头,心脏骤停。怎么办?硬闯是死路一条。这里地形复杂,或许……还有机会。
我将“药片”和U盘塞进一个防水的塑料小袋,又捡起一块碎砖,在旁边的泥地上快速划了几道痕迹,指向另一个方向。一个拙劣的诱饵。然后,我将小袋紧紧捏在手里,猫着腰,借着废弃物的掩护,向着与那反光方向相反的、市场更深处挪动。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响任何东西。腐烂蔬果和铁锈的气味混合着雾气,令人作呕。我能感觉到,至少有两个“影子”在附近无声地移动,如同雾气本身。
前方是一个更大的仓库,门虚掩着,里面堆满了蒙尘的货架和机器零件。我闪身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个破洞透下惨淡的天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我屏住呼吸,躲在一台生锈的冲床后面。时间仿佛凝固。外面依然没有声音,但那股被狩猎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突然,仓库另一端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声。
他们进来了。
我握紧了手里一块尖锐的铁片,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武器”。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一丝冰冷的决绝。我不能死在这里,证据不能丢。
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从堆积的货箱后缓缓走出。他穿着便装,但动作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协调和精准,脸上戴着某种反光的护目镜,看不清眼睛。他没有持枪,但双手自然下垂的姿态,却比任何武器都更具威胁。他似乎在扫描整个空间,护目镜偶尔闪过微弱的红光。
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入口附近,封住了退路。
我蜷缩在冲床后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刺痛。
戴护目镜的男人开始移动,脚步无声,像一只捕猎的猫。他的方向,正是我藏身的位置。他似乎能“看到”我,或者能追踪到我身上的“标记”。
距离越来越近。十米。五米。
就在他即将绕过最后一道货架,直面我的刹那——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仓库深处传来!不是枪声,更像某种重物狠狠砸在铁皮上的声音。
戴护目镜的男人动作一顿,瞬间转向声音来源,他的同伴也立刻戒备地望向那边。
机会!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冲床后弹射而起,不是冲向门口(那里有另一个“清理者”),而是冲向侧面一排高大的、堆满杂乱零件的货架!我用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轰隆隆——!”
货架剧烈摇晃,上面堆积的锈蚀零件、废铁皮、旧轮胎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灰尘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仓库前方。
“咳!咳咳!”我被灰尘呛得眼泪直流,但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凭着记忆中的方向,连滚爬爬地冲向仓库深处,冲向刚才那声闷响传来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那是我唯一的、混乱中的变数。
身后传来货架倒塌的余响和“清理者”被杂物阻碍的低骂。
仓库深处更加黑暗,堆满了不知名的机器外壳和集装箱。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直到撞进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狠狠摔倒在地。
手肘和膝盖传来剧痛。但我顾不上这些,立刻翻身,背靠着一个冰冷的集装箱,举起手里的铁片,死死盯着来路。
灰尘缓缓沉降。两个“清理者”的身影从弥漫的尘雾中显现,他们似乎没有受伤,但显得有些狼狈,动作更加警惕。戴护目镜的男人再次抬起手,护目镜上的红光似乎锁定了我的位置。
结束了。我绝望地想。距离太近,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