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流逝,到了第六天。
王胜的高压管理已经名存实亡。他甚至开始回避人群,有时傅坤泽在深夜去厨房寻找额外食物时,会看到王胜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餐厅角落里,对着窗外漆黑的海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某种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来的劣质合成酒液。他的背影显得格外佝偻和孤独,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现实碾碎后的颓唐。
一次,傅坤泽“无意”中路过王胜常待的那个角落,恰好听到他对着似乎已经无法接通的通讯器低声嘶吼,声音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迷茫:“……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可这见鬼的地方……这见鬼的人心!没有规则,我们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通讯器那头只有沙沙的电流声,仿佛是对他绝望的最佳回应。傅坤泽悄无声息地退开,心中毫无波澜,只觉得这是一场早已注定,属于旧时代秩序的哀歌。
他依然在巡逻,但脚步不再坚定,呵斥也变得有气无力。他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用武力强行挽回了。
更何况,在这艘船上,武力的作用本就建立在陈医生协助剥夺庇护的终极威慑之上。如今陈医生自我封闭,失去了“关禁闭”和“剥夺庇护”这两大杀手锏,所谓的《临时管理条例》在王胜自己看来都像是一纸荒唐可笑、严苛而无用的空文。
没有了实质性的惩罚能力,谁还会去遵守一个只带来不便、却无法维护其权威的规矩?秩序的崩塌,从他失去最强力工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而在这信仰之光看似逐渐照亮船舱的同时,在无人注意的阴暗的角落里,另一种信仰也在悄然滋生。
那是克苏鲁娅的领域。
她的房间,如今几乎成了一个独立于诺亚方舟号之外,散发着甜腻腐败气息的异度空间。不仅空气浑浊,连墙壁和地板似乎都因为长期浸染在那特殊的熏香和仪式残留物中,而变得质地怪异,偶尔触摸会感到一种粘腻的弹性,仿佛
墙壁上涂抹着用不明颜料绘制的、扭曲而难以名状的图案,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触须,又像是疯狂呓语的视觉化体现。
参与她这个小团体的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七八人,但他们的精神状态显然更加……极端和脱离常态。他们的眼神涣散,瞳孔时而放大时而收缩,脸上挂着仿佛窥见了某种宇宙终极奥秘般的僵硬诡异笑容。他们的动作时而迟缓如同梦游,时而又会因为一点微小的刺激而剧烈抽搐。
就在这个傍晚,房间厚重的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只有几盏摇曳的、散发着幽绿色或暗紫色光芒的诡异灯具,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
房间中央,一个简陋大约半米高的石像被放置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用废弃金属和不知名骨骼碎片垒成的祭坛上。
那石像粗糙不堪,似乎是用某种暗红色的、带着孔隙的岩石草草雕琢而成,形态模糊而亵渎——大致能看出一个类人形的轮廓,但头部如同融化的蜡烛般扭曲,延伸出几根触须般的突起,身躯上布满了不规则的孔洞和仿佛自然形成的、如同鱼鳞般的纹路。它散发着一股带着铁锈和深海淤泥混合气息的腥味。
克苏鲁娅站在祭坛前,她今天穿着一件用各种颜色的破布和闪烁的金属片缝缀而成的祭袍,脸上涂抹着油彩,勾勒出非人的纹路。她的眼神狂热而迷离,手中捧着一个边缘破损盛着某种粘稠黑色液体的陶碗。
她的追随者们环绕祭坛跪坐在地,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摇晃着,喉咙里发出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低语和呻吟。
“赞美……赞美猩红螺旋之主……祢是深海鱼人之父,祢是复仇之灵……淹没理智的潮汐”克苏鲁娅的声音嘶哑而颤抖,仿佛在与某种不可见的存在对话,“您卑微的仆从……在此献上……微薄的祭礼……”
她缓缓放下陶碗,从祭坛上拿起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异常锋利的仪式小刀。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刀尖在自己的左手手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液立刻涌出,滴落在祭坛前的地面上,发出“嘀嗒”的轻响。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而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混合着痛苦与狂喜的迷醉。
“以血……以痛………”她高举流血的手掌,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换取您的注视……换取……真实的碎片!”
紧接着,她将小刀传递给下一位信徒。那是一个眼神空洞的年轻男子,他接过刀,模仿着克苏鲁娅的动作,同样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手掌,让鲜血流淌。一个接一个,所有的信徒都完成了这个血腥的仪式。
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发出惨叫,也没有人退缩。他们的眼神空洞而狂热,仿佛这自我伤害的行为并非痛苦,而是某种通往真实的神圣仪式。更令人心惊的是——庇护,没有生效。
方林涛那强大的、保护朋友不受伤害的庇护能力,在此刻仿佛彻底失效了。不是因为攻击来自外部,而是因为这些信徒,从灵魂深处,已经不再将这自我献祭的行为认知为伤害。
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奉献,一种交流,一种必要的、通往更高真理的阶梯。他们的认知,已然扭曲,已然突破了庇护所能涵盖的范畴。
鲜血的气息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与熏香和腐败的味道混合,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氛围。克苏鲁娅看着祭坛上那尊简陋的血色鱼人石像,看着它仿佛在幽暗光线下微微蠕动的粗糙表面,脸上露出了满足而诡异的笑容。
“祂收到了……祂听到了……”她喃喃自语,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软倒在地,陷入一种类似癫狂的谵妄状态。其他信徒也纷纷效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瘫倒在地,沉浸在各自光怪陆离的幻觉之中。
在这个被信仰与疯狂同时撕裂的夜晚,诺亚方舟号依旧在茫茫大海上航行着。甲板上,苏茜领导的赞歌声隐隐传来,充满了希望与盲目的虔诚;而在船舱深处,克苏鲁娅的密室里,血腥的献祭刚刚完成,弥漫着亵渎与疯狂的寂静。
傅坤泽刚刚将玩累了刚刚沉沉睡去的方林涛抱回小床上盖好被子。他站在隔离区的观察窗前,望着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灯火的海面。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回过疯狂冒险号,按时间来说光锥生成早就到期了,还有那种子经过一个月也该见效,他还专门问了冴子下,据她的说法是似乎卡在了最后一步,要他去亲自确认一下,这些都要等他回去才能处理……
暂时放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傅坤泽将心思放在了睡着的方林涛身上,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觉得方林涛身上的可疑之处也不少。
方林涛这些表现很像一个孩子,不如说太像一个孩子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有孩子的小任性,但又聪明懂事,看起来永远没什么烦恼。
周围玩家对他日益增长的信仰,似乎也完全没有影响到他。当苏茜的信徒们用那种混合着敬畏、渴望、甚至一丝贪婪的眼神望着他时,他要么是毫无所觉地继续玩耍,要么是回以一个毫无心机,属于孩子的腼腆笑容,仿佛那些复杂的情绪投射的对象根本不是他。这种“绝缘”状态,在一个感知正常的孩子身上,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孩子通常对周围的情绪氛围极为敏感。
但是……
“但是……” 傅坤泽凝视着方林涛沉睡中恬静的面容,心中疑窦丛生,“一个真正经历过他自己所讲的技能简介中描述的那种的孩子,真的还能保有如此……纯净无暇的心性吗?或者说,这层‘孩童’的外壳,是否本身就是最完美的伪装?”
他甚至开始怀疑,方林涛那强大的庇护能力,其本质或许并非源于“纯真”或“友谊”,而是某种更加冰冷、更加绝对的东西。
这种能力可能并非如此无条件地覆盖所有被他单方面认定为“朋友”的存在,或许其运作机制更像是一种预设好的,不容更改的底层规则,而非一个拥有复杂情感和主观判断的个体所能持续维持的。
夜深了,隔离区外,隐约还能听到苏茜那边经过扩音器放大,更加整齐划一的赞歌声,似乎在为明天更大规模的聚会进行排练。
傅坤泽知道,这艘船正在驶向一个不可预测的风暴中心。而他,这个置身于风暴眼中的旁观者,需要更加警惕,不仅是对外界的疯狂,也是对身边这个看似最无害、却可能隐藏着最大秘密的孩子。
他轻轻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纸,快速写下几个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关键词——“认知扭曲?”、“规则化身?”、“记忆屏蔽?”、“目的?”。
这些都是他对方林涛真实状态的猜测。写完后,他指尖微微用力,纸张无声地化为细密的粉末,飘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窗边的椅子,闭上双眼,看似休息,实则在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各种可能性,以及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落子。诺亚方舟号的这个夜晚,在表面的信仰喧嚣与深层的邪异躁动之下,还隐藏着一条更加隐秘,关乎真相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