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工匠红着脸点头,手里还攥着块没织完的绸子,上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鸟。佐藤健忽然觉得,这些明国工匠虽然严,心肠倒不坏——就像村里的老木匠,骂起人来凶巴巴的,却总在你学不会时,偷偷把工具磨得更顺手些。
下午学的是染色。染坊在工坊后院,十几个大缸并排立着,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水,散发着草木的清香。管染坊的是个姓苏的女子,梳着明国女子的发髻,说话细声细气的,却能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这是苏木染的红,”苏姑娘指着最左边的缸,用竹棍搅了搅,水面泛起胭脂似的涟漪,“那是靛蓝,用板蓝根泡的。你们看这黄色,是栀子果煮的,最适合夏天穿。”她拿起块染好的绸子,在阳光下一抖,像展开了一片晚霞,“明国人说‘三分织,七分染’,颜色不对,织得再细也没用。”
平吉看得入了迷,忍不住伸手想去摸,被苏姑娘用竹棍轻轻打了手背。“染缸的水要‘醒’着,”她笑道,“就像人要睡觉,你一摸,它就‘生气’了,颜色就不准了。”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连一直板着脸的周显也咧了咧嘴。
佐藤健学着苏姑娘的样子,把织好的白绸子放进苏木缸里。绸子刚沾到水就吸饱了颜色,像活过来似的。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用茜草染麻布,染出来总是灰扑扑的,洗两次就掉色。“苏姑娘,”他忍不住问,“这颜色能保持多久?”
苏姑娘拿起块去年染的绸子,颜色依旧鲜亮:“只要按法子晒,三年不褪色。明国的娘娘们穿的衣裳,都是这么染的。”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其实啊,染布就像做人,得有‘根’,苏木是根,靛蓝是根,扎扎实实用草木染,颜色才站得住脚。”
这话佐藤健听懂了。就像他们种地,得把根扎在土里,才能经得起风吹雨打。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坊里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佐藤健的织技越来越熟练,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却能织出带细花纹的绸子了。平吉也认全了木牌上的字,还能跟着明国工匠哼几句江南小调。
这天傍晚,周显把所有人叫到一起,指着墙上挂着的几匹绸子说:“这些是你们织的,明天发往明国和朝鲜。”他拿起佐藤健织的那匹,上面的牡丹虽不如张师傅的精致,却也有模有样,“佐藤健,这匹给你记三等功,月底多领一贯钱。”
佐藤健的脸“腾”地红了,手心又开始冒汗。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还觉得明国的丝绸是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却能亲手织出来,还要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明国去。
回家的路上,平吉抱着新发的工钱,蹦蹦跳跳地说:“佐藤哥,我娘说要用这钱给我做件绸子衣裳,过年穿!”佐藤健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木牌,“绸”字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像块小小的暖玉。
工坊的灯还亮着,周显和张师傅他们还在加班,机杼声“咔嗒咔嗒”地响,混着远处海浪的声音,像一首温柔的夜曲。佐藤健忽然觉得,这声音比村里的捣衣声好听多了——它不像捣衣声那样单调,里面藏着些新的东西,像刚抽芽的苗,像刚染好的绸,带着股子往前长的劲儿。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应天府,朱元璋正看着从大阪送来的第一批丝绸,手指在上面轻轻拂过。“不错,”他对身边的大臣说,“比江南织的多了点野趣。”大臣们纷纷附和,朱元璋却忽然笑了:“告诉周显,让他多教些徒弟,明年朕要在京都也开个工坊。”
月光洒在大阪湾的海面上,像铺了层碎银。佐藤健站在村口,望着工坊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像一颗落在异乡的星。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不再只是个农夫了——他是个能织出云彩般丝绸的工匠,是把明国的手艺和日本的土地连在一起的人。
织机的“咔嗒”声还在继续,在这声音里,新的日子正像绸缎一样,被细细密密地织了出来,又软又韧,闪着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