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戚掰开一半递向越苍穹,竟是要与他分享,“剑皇要尝尝吗?我从渤海国一路带来的。”
这一举动,平淡至极,却让越苍穹一怔。
李长戚眸光温润澄澈,似是真正毫无机心的分享,如同路遇乡农,分你半块干粮。不涉权势,不关立场,仅仅是因为“我有,而你似乎没有”。
越苍穹目光落在递来的半块芋头上,眼底锐光微闪,随即化作一声意味难明的轻笑。
“李刀君的好意,本座心领。”他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淡淡道:“不过,本座既已设下此宴,便该尽地主之谊,岂有反食客人之理?”
言辞客气,却带着无形的屏障,将这不合时宜的馈赠轻轻推开。
李长戚闻言,也不坚持,自然地将手收回,仿佛早知如此。他对着自己手中的半块芋头咬了一口,细细咀嚼,方才抬眼,目光平静如水。
“剑皇的鹿,在下无福消受;在下的芋头,亦不入剑皇之口,既然如此,各食其味,更为妥当,那这宴会,在下便告辞了。”他他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残阳将他的背影拉得颀长,步履从容,踏过演道台上破碎的砖石。
行出数步,清朗吟诵随风传来,似叹似慰: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李长戚长背对众人,一边渐行渐远,一边扬了扬手中的半块芋头,“今日剑皇有鹿在鼎,看不上在下的粗食,若有朝一日,剑皇失了鹿,齿冷腹空,在下的芋头,同样愿意分你一半。”
话音落尽,人已步入渐浓的暮色之中,终不再见。
听闻李长戚的话语,越苍穹面上却无半分波澜,只余心底一声无声的冷笑。
眼下,场中唯二能与他抗衡的高手皆已离席,放眼望去,再无人能掣肘于他。他目光如电,扫过座中众人,最终,落在了优昙净宗素妙音的身上。
他朗声一笑,声震全场:“此番能克破强敌,涤荡邪氛,还多赖素宗主深谋远虑,于幕后运筹帷幄。功不可没!”
话语未落,越苍穹手中之刀已如探入鼎中,精准无误地剜出那对浑圆完整的鹿眼,置于一方素白瓷碟之上。那鹿眼经过久煮,呈现出一种混沌的灰白,仿佛仍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愕,在火光映照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油光。
“鹿眼最是醒脑明神,益智开慧,”越苍穹手托瓷碟,遥遥一送,那盛着鹿眼的碟子就平平飞去,稳稳落在了素妙音案前,“本座便擅作主张,这双鹿眼,非素宗主莫属,还请——万勿推辞。”
素妙音原本就有些心神不属,此时闻言,更是面色一黯,言者自有话外之音,听者更晓弦外之意,她与卫无双相交三十载,昔日更是一同平定帝凌天之祸,自诩当世最懂他的人。却不想卫无双“面具”之后,竟藏着那般疯狂……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与决绝的冷笑从她唇边逸出。
“有眼无珠,识人不明,这鹿眼……素某确实需要。”
在众人注视下,这位向来清净自持的优昙净宗宗主拈起一颗鹿眼送入口中。她没有咀嚼,只是喉间轻轻一动,便咽了下去。随后是第二颗。整个过程静默无声,唯有她面色微微苍白了一分,却又迅速恢复如常。
“多谢剑皇馈赠。”她取过素帕轻拭唇角,方才抬眸看向越苍穹,眼底一片沉静,却似深潭寒水。“还请剑皇放心,此物入腹,素某今后定看得清清楚楚,再不会走眼了。”
素妙音语气平静,字字却重逾千钧,似宣告,又似警告,让整个宴席的氛围更显凝滞。
越苍穹闻言,却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浑厚坦荡,瞬间冲散了几分空气中的寒意。“素宗主此言,却是误会本座了,本座岂有责备素宗主的意思?那卫无双包藏祸心,天下人皆被他欺瞒,连万象天宫自家门人都被蒙在鼓里,更何况是相交之友?素宗主与诸位皆是受其蒙蔽的受害者,若因此自责,反倒是让亲者痛,让这已死的罪魁看笑话了?”
“本座宴此鹿眼,非是讥讽,实是敬佩。”越苍穹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真诚,看向素妙音,“优昙净宗执传承悠久,素宗主更是正道柱石,未来秩序,仍需贵宗法眼清明,一同匡扶。”
说罢,他不给素妙音更多咀嚼此话的时间,已转向众人,手中银刀再次探入鼎中。
“往事已矣,来者可追!这鹿肉正到火候,诸位不必拘礼,今日当尽兴而归!”
他手腕一抖,是鹿茸被利落割下,盛于盘中。
“张阁主,鹿之上下,鹿茸最贵,虽万万抵不上玲珑珍阁一掷千金的财物支援,但本座以此,聊表心意,请!
“道奇先生,万仙盟远自东海,驰援千里,这鹿腿健硕,正合万仙盟风骨,亦祝先生在东海能蹈海踏浪,请!”
“商峰主,凌霄剑宗剑试群邪,这块脊肉劲道,合该由凌霄剑锋品尝!”
……
自素妙音起,各派再无人拒绝越苍穹的分肉,他们皆知越苍穹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此刻越苍穹“名也至”、“实也至”。
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各派或无力阻挡、或事不关己、甚或乐见其成。
片刻之间,鹿肉已下大半。残阳亦终于沉入西山,最后一缕余晖掠过禹王鼎,将鼎身山河纹路映得如同泣血。
火光跃动间,每个人的面容都明暗不定。
越苍穹独立鼎前,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眼见座下众人皆已分得鹿肉,一股掌控全局的志得意满在他胸中悄然升腾。
此时,一道清越之声如净泉击石,自演道台对面传来,“阿弥陀佛,剑皇似忘了一人。”
但见暮色深处,一袭月白僧袍踏着余晖缓步而来,在火光映照下宛如净莲初绽,令人观之忘俗,正是释初心。
越苍穹眼底锐光一闪即逝,旋即化为恰到好处的歉意,“原来是小神僧。本座原以为小神僧已押解那慕紫轩回返佛心禅院复命,故而未曾相邀,疏忽之过,还请小神僧莫要见怪。”
释初心步履从容,径直走向那尊蒸腾着热气的禹王鼎,月白僧袍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不染尘埃。“众人鏖战方休,皆已疲惫,回返禅院之事,不急一时,歇息一日再启程亦无妨。”他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倒是剑皇亲手主持的这场‘分鹿盛宴’,若是错过,岂非憾事?”
越苍穹闻言,眸光微动,笑道:“小神僧若不忌荤腥,肯赏光赴宴,自是本座之幸。只是这鼎中鹿肉仍多,不知小僧僧胃口如何,这剩余的鹿肉,是一人享用,还是……”他略一拖长音“要带回佛心禅院,与圣佛尊一并品尝?”
“剑皇会错意了,”释初心微微摇头之间,已走至鼎前,正与越苍穹隔鼎对望。
平静道:“小僧说剑皇忘却的那人,不是小僧,而是剑皇你——”
就在全场注目下,释初心轻轻探出一只如玉手掌,已搭在了越苍穹那握着刀柄的右手之上!
他姿态谦和,手上不带一分强硬气力,以至于越苍穹都未生起阻拦的意图,就如同晚辈欲为长辈分劳,目光清澈诚挚,道:“此战剑皇与春秋剑阙上下鼎力相援,劳苦功高,小僧怎忍再让剑皇操持宴会,还请剑皇就座歇息。”
他微微倾身,目光与越苍穹骤然锐利起来的眼神在蒸腾的水雾间相遇,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击碰撞,激得鼎上水汽摇散不定。
“小僧愿持此割鹿刀,为剑皇您——割肉!”
一瞬目光交汇,一瞬暗潮狂涌,战火止歇,非是尘埃落定,而是另一场兵灾的序曲。
旧时代的余烬尚未冷透,新时代的权柄已悬于刀锋之上,在此刻,在未来,轰然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