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上官婉儿(1 / 2)

长安城外的积雪尚未消融,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辉,将天地间映得一片清寒。可东宫偏殿的暖阁里,却弥漫着清雅的檀香,那香气是上好的迦南香,经铜炉慢煨,一缕缕缠绕上升,氤氲在雕花窗棂间,驱散了外头的寒气,也让整个暖阁染上了几分静谧安宁。

上官婉儿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像是蝶翼在晨雾中试探着舒展。她昏迷了三日,此刻意识才从混沌中缓缓抽离,睫羽上还凝着一丝未散的倦意,像是沾了晨露的蛛网,轻轻一碰便要碎裂。额角传来温润的触感,是柔软的细棉布条,被宫女们用极精巧的手法包扎着,层层叠叠,既稳妥地护住了伤口,又不显得笨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布条边缘,那细腻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开来,却又瞬间勾起了那日雪地里的惊魂一刻——漫天飞雪的呼啸声、马匹失足的惊嘶声、身体失重下坠的恐慌感,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不由得蹙紧了眉头,呼吸也微微急促了些。

她缓了缓神,指尖在锦被上轻轻动了动。锦被是用江南贡缎织成的,绣着缠枝莲纹样,触感丝滑软糯,可她的指尖却无意间触到了枕边一方冰凉的物件。那是个紫檀木打造的锦盒,小巧玲珑,盒面上雕着细密的云纹,边缘镶嵌着一圈细碎的珍珠,是她平日里用来盛放贴身饰物的。此刻盒盖并未关严,指尖探进去,便能摸到里面叠放着的一方布条。

那布条质地粗糙,是寻常百姓家常用的粗麻布,与这暖阁里的精致物件格格不入。正是那日裹伤的布条,宫女们清理现场时寻回,知道是救了姑娘性命的东西,便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了她的锦盒里。几日过去,布条上浓郁的金疮药味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像是深山里的松针混着雪水融化后的清冽,隐隐约约,却格外清晰。上官婉儿的指尖细细摩挲着布条,忽然触到一处粗糙的凸起,她心中一动,轻轻将布条展开。

只见布条的边角处,竟粘着半片泛黄的麻纸,那麻纸质地低劣,边缘已经磨损,上面的字迹被当日的血水浸得有些模糊,晕开的墨痕像是一朵朵暗红的花。可凝神细看,便能依稀辨认出“卖身契”三个大字,笔锋潦草,却透着几分仓促。再往下,便是末尾的签名,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写字的孩童所书,横不平竖不直,却每一笔都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仿佛写字的人用尽了全身力气——“倪土”。

“倪土……”上官婉儿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的眉梢微微蹙起,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眉宇间,此刻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困惑与怅惘。脑海中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便浮现出那日雪地里的身影。

那是个怎样的男子呢?她记得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褐,布料上甚至能看到几处缝补的痕迹,针脚算不上细密,却也规整。他的身形算不上魁梧,甚至比宫中的禁卫要单薄些,可就在她的马匹被积雪滑倒、失足朝着深沟坠去的瞬间,他却像是一道疾风般冲了过来。她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一股沉稳的力道将自己从马背上揽住,紧接着便落入了一个带着雪水与泥土气息的怀抱。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发间、肩头,也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眼,便撞进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那眼睛亮得像寒夜星辰,在漫天飞雪的昏暗背景下,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光。那目光里没有丝毫谄媚,也没有半分惊惶,只有一种与他粗陋衣着截然不同的沉稳与笃定,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稳稳地撑住。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是雪水的清冽混着泥土的芬芳,没有宫中熏香的浓郁,也没有世家子弟身上的脂粉气,却让她在那一刻,莫名地放下了几分心防。

昏迷前的朦胧记忆渐渐清晰,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低声哼唱的曲调。那曲子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又像是他下意识的呢喃。它不同于宫中教坊司演奏的靡靡之音,那些曲子华丽繁复,却总带着几分刻意的雕琢;也不是坊间酒肆流传的俗乐,那些调子热闹喧嚣,却少了几分韵味。

这曲子的调子清婉悠扬,带着几分山野的空灵,像是雪后初晴的山谷里,泉水叮咚流淌,又像是春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歌词她只听清零星几句,却字字质朴,没有堆砌的辞藻,没有华丽的典故,只一句“雪落千山静,风过万木春”,便如同一股清泉,淌过她慌乱的心田,竟让她在濒死的恐惧中,寻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宁。

她撑着锦被,缓缓坐起身来。刚一动,额角的伤口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眼前也泛起了些许眩晕。

“姑娘,您刚醒,身子还弱,快躺下歇息吧!”守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想要扶她躺下。这侍女名叫墨书,是从小跟在上官婉儿身边的,性子温婉细心,此刻脸上满是担忧。

可上官婉儿却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坚定:“无妨,扶我到案前坐坐。”墨书见她态度坚决,只得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慢慢走到靠窗的案前。案上早已备好笔墨纸砚,是墨书一早便打理好的,知道自家姑娘素爱笔墨,醒来后或许会想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