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冷雨过后,院子里的梨树叶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这日午后,弘明玩累了,在暖炕上睡得香甜。屋内安静,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若曦坐在书案前,面前铺着两张信笺,墨已研好,她却久久未动笔。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有些事,终究要做一个了结。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在前世如飞蛾扑火般逝去的生命,为了偿还那份压在心头、跨越两世的歉疚。
她提笔,蘸墨,先落在其中一张素雅的信笺上。
「玉檀:我竟不知如何提起」
笔尖微顿,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眉眼温顺、却在蒸笼热气中扭曲痛苦的年轻面孔。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山居日久,偶忆旧时宫中岁月,唯与姐妹相伴奉茶、闲话家常之时,最是暖心。聪慧灵秀,心思剔透,一直深为爱重。」
「然宫门似海,伴君如伴虎。远去之人,犹记当日如履薄冰之惶惶。身处其中,更当时时警醒,谨言慎行,万不可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她写得很慢,字字斟酌。
「尤切记,莫要因一时之恩、一时之义,便轻付信任,为人利用,卷入不该卷入的是非之中。世间诸事,多有身不由己,但求无愧于心,保全自身最为紧要。」
她没有明指九爷,但相信以玉檀的聪敏,能懂她的暗示。
「昨日的若曦如今身在山野,唯愿玉檀平安顺遂。若他日……若他日有机会,盼能再见欢颜。珍重万千。」
落下自己的名字,她将信纸轻轻吹干,折好,放入信封,写上“玉檀亲启”。这信能否送到玉檀手中,送到后她能否听进去几分,皆是未知。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努力了。
然后,她拿起了另一张质地更佳、带着暗纹的宫宣。这是胤祯这里能找到的最好的信纸。
提笔,写下「皇上」二字,便又停住。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
她与胤禛之间,纠葛太深。前世的痴缠、妥协、伤害与绝望,今生的决绝离开,都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他那道带着辩解与寥落的信,她一直未曾回应。如今,是时候了。
她再次落笔,字迹比之前给玉檀的信更为沉稳,也更为疏淡。
「皇上御览:前信收悉,迟复为歉。山野之人,安于现状,实不敢再劳圣心挂念。」
「昔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臣女愚钝,过往或有执迷,然时移世易,早已放下。皇上肩负天下,社稷为重,万祈保重龙体,勿以旧事为念。你我之间,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她写得冷静而决绝,不留丝毫余地。
「另有一不情之请,冒昧上达天听。先皇御前宫女玉檀,性情温良,侍奉勤谨。然宫禁森严,长居其中,恐非其愿。臣女斗胆,恳请皇上念其多年辛劳,格外开恩,准其放出宫去,自行婚配,得一自在余生。臣女感念不尽。」
她将释放玉檀的请求放在信末,语气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知道,以胤禛的多疑,直接为玉檀求情反而可能害了她,只能用这种看似随意的口吻,赌一把他是否会因对她若曦的最后一点复杂心绪,或者只是为了显示帝王恩典,而应允这“不情之请”。
「山水迢迢,各自珍重。臣女 完颜氏 叩首。」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觉得浑身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两封信,仿佛卸下了心头两块沉甸甸的巨石。
她将给胤禛的信也封好,与给玉檀的信放在一处,叫来芸香,仔细吩咐了送信的渠道和需要注意的事项。
芸香捧着信退下后,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若曦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萧瑟的秋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从此以后,紫禁城的一切,人与事,恩与怨,都将真正成为前尘往事。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实外袍披在了她肩上。
“站这儿吹风,仔细着凉。”胤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不知何时进来的。
若曦没有回头,只是将身子微微向后,靠进他坚实的怀抱里。
胤祯顿了顿,手臂缓缓收紧,将她圈住。他没有问她在看什么,也没有问她刚才写了什么,只是这样静静地拥着她,用体温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明儿快醒了,”过了一会儿,他在她耳边低语,“晚上想吃什么?庄子里送了新磨的豆腐来,嫩得很。”
“好,”若曦轻轻应道,“做个锅子吃吧,暖和。”
“嗯。”他应着,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日子在等待中滑入深秋。
给玉檀和胤禛的信送出后,若曦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并未完全松弛,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沉寂。她照常照料弘明,打理庶务,督促胤祯添衣,只是偶尔会望着通往山外的路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