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莱州府。
三月末的码头,咸腥海风裹挟着渔获的叫卖声,人来人往。林辞穿着一身浆洗发白的青布短打,头戴斗笠,蹲在鱼市角落,面前摆着半筐昨日没卖完的小杂鱼。
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年轻渔夫。面色黝黑,手上布满细小的伤口和老茧——那是净煞珠制造的幻象,也是三个月来在沿海渔村生活的真实痕迹。
三个月。
净煞珠的乳白光晕,已黯淡到几乎看不见。每日子夜时分,林辞都需要独处半个时辰,以珠中残存的力量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晶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正一天天变得淡漠——昨日看到孩童落水,他下意识计算的是水流速度和救人效率,而非生出焦急。
“徐小哥!”鱼贩老陈提着条大鱼走来,咧嘴笑道,“今日收成不错,这条石斑送你了!”
林辞抬头,露出渔夫该有的憨厚笑容:“陈叔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拿着!”老陈把鱼塞进他筐里,压低声音,“听说没?京城那位康亲王,回朝复命后就称病不出,皇上派了好几个御医去看,都说是‘惊吓过度,心神受损’——嘿嘿,定是在蓬莱被那妖物吓破了胆!”
林辞垂下眼,整理鱼筐:“蓬莱那事儿……后来咋样了?”
“还能咋样?”老陈左右看看,声音更低,“皇上下了封口令,不许再提。只说海啸毁城,已拨银重建。但私下里都传,是东海龙王发怒,降下天灾……哦对了,朝廷前些日子还贴了告示,悬赏捉拿一个叫林辞的妖道,说是勾结海妖,祸乱沿海,赏银五千两!”
五千两。康熙果然没打算放过自己。
“那妖道……长啥样?”林辞问得随意。
“告示上画得模糊,只说二十出头,相貌清俊,会使妖法。”老陈咂咂嘴,“要我说,能引动海妖的,定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才对!不过这赏银可真不少,好些江湖人都往这边来了……”
江湖人。
林辞心中微动。这三个月的隐居,他并非完全与世隔绝。通过码头酒肆的闲谈、来往客商的消息,他大致拼凑出蓬莱之后的局面:
康亲王回京后闭门不出,康熙对外宣称海啸天灾,对内却暗中扩大钦天监权限,增设“玄异司”,专司搜捕“妖人异士”。江湖上,关于“玄冥玺”和“东海秘宝”的传言不胫而走,已有数批人马在沿海搜寻。
而最重要的消息是——半个月前,泰山突然封山。
名义上是“整修封禅古迹”,但据一位从泰安来的行商说,朝廷调了三千绿营兵上山,还有钦天监的人随行,神神秘秘的。
“泰山……”林辞默默咀嚼这两个字。
殷明残念所说的“泰山地宫”,就在那里。朝廷突然封山,是巧合?还是康熙也知道了归墟令碎片的存在?
“徐小哥?”老陈推了推他,“发什么呆呢?收摊了,走,喝酒去!今日老刘家娶媳妇,请了戏班子,热闹!”
林辞回过神,笑道:“陈叔先去,我把鱼送回家就来。”
背起鱼筐,他穿过嘈杂的鱼市,走向码头西侧那片低矮的渔民棚屋。三个月前,他游到莱州外海,被出海的老陈救起,谎称是南边遭了海难的渔家子,就此落脚。
推开那间简陋木屋的门,放下鱼筐。林辞摘下斗笠,脸上的黝黑伪装缓缓褪去,露出原本清俊却苍白的脸。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三样东西:
一枚黯淡的玉牌——康熙的“钦天鉴玄”牌,已被他用净煞珠的力量暂时封印了龙气感应。
一把匕首,普通铁匠铺买来防身的。
以及,一颗拳头大小、几乎完全透明的晶珠——净煞珠。珠子内部,那三千童男女的虚影已淡如薄烟,乳白光晕微弱到只能在黑暗中勉强看见。
林辞拿起净煞珠,握在手心。温润的力量涌入体内,暂时压下了那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冰冷。但这次,他清晰感觉到——珠子里的力量,最多还能支撑七天。
七天之后,他将无法维持完整人形,晶化会从心口的龙纹晶印开始,向全身蔓延。
“时间到了。”林辞低声自语。
他换上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裳,将匕首别在腰间,玉牌贴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三个月的小屋,推门而出。
黄昏时分,码头酒肆正热闹。老陈在门口张望,见他来了,连忙招手:“徐小哥!这儿!”
林辞走过去,酒桌上已坐了五六个相熟的渔夫,正吆五喝六地划拳。他坐下,接过一碗酒,默默听着周围的喧闹。
“听说了吗?泰安那边出事了!”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大着舌头说,“我表兄在那边当差,说封山这些天,山里晚上总有怪光,还有……惨叫声!说是挖什么东西,挖出祸害了!”
“胡扯吧你!”另一人笑道,“泰山是皇上封禅的地儿,能有什么祸害?”
“真的!我表兄亲眼所见!说是有当兵的从地洞里抬出来,浑身长满绿毛,见人就咬,被当场砍了脑袋!”
绿毛?林辞心中一动。泰山地宫镇压上古魔君,若真挖开了封印,泄出些邪物倒不奇怪。
“哎,管他呢!喝酒喝酒!”老陈打圆场,“那些当官的事儿,咱们平头百姓操心啥?”
林辞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劣质烧刀的辛辣冲入喉中,却勾不起半分热意——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失去对温度的感知。
酒过三巡,夜色渐深。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桃花扇》,台下众人如痴如醉。
林辞悄然起身,走出酒肆。码头灯火阑珊,海面漆黑如墨。
他沿着海岸线向北走,约莫三里后,在一处偏僻礁石滩停下。这里远离渔村,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从怀中取出净煞珠。珠子在月光下几乎透明,内部最后一丝乳白光晕,正缓缓流转。
“该走了。”林辞轻声道。
他咬破指尖,一滴鲜血滴在珠子上。鲜血迅速被吸收,珠子内部的三千虚影骤然清晰了一瞬,齐齐朝着林辞躬身一拜——那是跨越两千年的谢意与告别。
然后,珠子碎了。
不是崩裂,而是化作无数莹白光点,如流萤般没入林辞体内。最后一股纯净的净煞之力,沿着经脉涌向四肢百骸,暂时将晶化彻底压制。
与此同时,林辞感到某种“枷锁”被解开了。
不是肉体的束缚,而是灵魂层面的——徐福一脉留在净煞珠中的最后禁制,随着珠子消散而解除。从现在起,他对玄冥玺印记和体内星煞之力的掌控,将完全取决于自身。
代价是,再无缓和余地。下一次晶化发作时,他将无可逆转。
林辞闭目凝神,意识沉入灵台。那幅乌蓝交织的混沌星图再次浮现,但这一次,星图中多了一些清晰的“脉络”——那是净煞珠最后力量为他梳理出的、暂时平衡体内诸力的运行路径。
按照这个路径,他大概能维持三个月的人形。三个月内,必须找到泰山地宫中的归墟令碎片,借其力量重新压制晶化。
睁开眼,林辞望向西北方向。泰安,三百里路。
他没有走官道。
深夜的荒野,林辞展开身形。不再是渔夫徐小哥笨拙的步伐,而是如同鬼魅般在树影间穿梭——玄冥玺印记赋予的,不仅是力量,还有某种超越常人的感知与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