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离静水初入官道(1 / 2)

白衣盗 囹咙 2275 字 1天前

晨光微露,远山如黛。静水县的城门在薄雾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而熟悉的“嘎吱”声,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李致贤勒马立于城门外百步远的土坡上,一身白衣已被露水打湿了下摆。他回头望去,那座他治理了整整十年的小城,此刻正从沉睡中苏醒。炊烟袅袅升起,早起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过青石板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鸡鸣——一切平常得如同过去的三千多个清晨。

可他心里知道,今日之后,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昨夜,县衙后宅的书房里,他独坐至三更。案头堆着尚未批完的田契纠纷卷宗,墙角立着前任县令留下、他始终未换的旧屏风,屏风上那幅《寒江独钓图》的墨色已淡得几乎看不见渔翁。十年了。他从一个满腔热忱、笃信“律法可正天下”的新科进士,成了今日这个鬓角已染霜、心中藏风云的静水县令——不,从今日起,是前县令了。

“大人,该启程了。”随从陈默牵着另一匹马走近,声音压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陈默跟了他八年,从衙役做到班头,是个沉默踏实的中年汉子,这次执意要随他进京。

李致贤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城门楼上那块褪了色的“静水”匾额。那里有他初上任时亲自督促重漆的痕迹,如今漆皮又已斑驳。他忽然想起昨日黄昏,城中几位老者带着乡亲自发来到县衙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几篮子鸡蛋、几包粗茶、几双妇人熬夜纳的千层底布鞋。黄惜才也在人群中,远远地作了个揖,眼神里满是欲言又止的复杂。李致贤没有出去,只让陈默婉拒了礼物,却收下了那双鞋——鞋底针脚细密得惊人,纳进了不知多少无声的感念。

“走吧。”他轻夹马腹,白马“追云”轻嘶一声,迈开步子。陈默紧随其后,两匹马、两个人,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行李简单得不像一位即将赴任中枢令的官员:一个书箱,一个装换洗衣物的包裹,还有那个始终随身、从未离手的蓝布包袱——里面是静水十年间他亲手记录的风土人情、疑难案件、赋税数据,以及一些不能形诸文字、只能藏于心底的体悟。

官道两旁的田野刚收割完秋稻,稻茬整齐地排列着,像是大地写给天空的诗行。远山层叠,近水潺潺,正是“青山绿水伴行程”的好时节。可李致贤无心欣赏。离城越远,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越是翻涌。

他想起了初到静水的那年冬天。县城凋敝,盗匪偶扰,赋税沉重,乡绅把持田产讼事,百姓敢怒不敢言。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他穿着单薄的官袍,徒步走访城郊最穷的村落,靴子陷进泥泞,冻得双脚几乎失去知觉。一个老妪将他拉进四面漏风的茅屋,用豁口的陶碗盛了半碗热薯汤。他接过碗时,手在抖——不是冷,是愧。那一刻他发誓,要让这碗里盛的不仅仅是薯汤。

十年间,他清丈田亩,重定税赋,得罪了半数乡绅;他整肃吏治,将两个贪污粮税的胥吏当众杖责革职;他亲率民壮剿灭了两股盘踞山中的匪患,左臂上那道三寸长的刀疤,就是那时留下的。他也失败过——试图推广新稻种遇虫灾几乎颗粒无收,开凿灌溉水渠因工期延误错过春耕……百姓没有怪他,反在县衙外跪了一片,求他不要自责。

“大人,前面有茶棚,歇歇脚吧?”陈默的声音将李致贤从回忆中拉回。日头已高,秋阳虽不烈,但赶路半日,人马皆乏。

茶棚简陋,几张破旧木桌,一个土灶烧着大铁壶,水汽蒸腾。掌柜是个独眼老汉,见有客来,忙用粗布擦拭桌面。李致贤要了两碗粗茶,几个馍,与陈默对坐而食。邻桌是几个行脚商人,正高声谈论着最近的见闻。

“听说了吗?京里那‘茂儿爷’又出手了!这回盗的是户部一个主事的外宅,据说光现银就搬走了两箱,还在墙上画了那只怪鸟!”

“何止!俺从南边来,那边传得更神,说这茂儿爷能飞檐走壁、穿墙过院,专偷为富不仁的,偷来的银子转头就散给穷苦人。好些地方的老百姓,晚上都偷偷给他供香火哩!”

“嗤,盗贼就是盗贼,说得跟侠客似的。朝廷不正在严查吗?新派了个什么……中枢令?据说是个厉害角色,从

“再厉害,抓得住影子么?那茂儿爷……”

李致贤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茶水荡起细微的涟漪。他垂下眼帘,慢慢呷了一口。茶很涩,梗多叶粗,是静水百姓常喝的那种。陈默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走吧。”李致贤放下几枚铜钱,起身。

再次上路,官道渐宽,行人车马也多了起来。有推着独轮车运粮的农夫,有赶着驴队送货的商贩,也有拖家带口、面有菜色的流民,与他们逆向而行,往南方去。李致贤不禁勒马,望向那些步履蹒跚的背影。陈默低声道:“听说北边三县今夏大旱,又闹了蝗灾,秋粮绝收,这些怕是去南边投亲靠友,或者……逃荒的。”

李致贤沉默。他想起静水县仓里那几万石常平仓粮,那是他费尽心力、甚至不惜强硬手段从大户手中“劝”储的,为了就是应对天灾。可静水一县之力,能救得了多少人?朝廷的赈济,又能有多少真落到这些百姓碗中?

“神未必善,妖未必恶。”黄惜才那沙哑却铿锵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那日在集市,老秀才摆着破摊,周围聚着十几个闲汉孩童,他抖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唾沫横飞:“诸位看那庙里的泥塑金身,香火供奉,可曾真降下甘霖,救过谁家性命?再看那山野精怪,话本里都说害人,可俺祖父那辈,真有山狐引路,救过迷途樵夫!所以啊,这善恶,不在你是神是妖,而在你心里装的是苍生,还是自己!”

当时他一身便服,站在人群外,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这番“神妖论”,看似荒诞,却直指他心中隐隐浮动、却不敢深究的疑虑——关于律法的局限,关于身份的迷思,关于这世间黑白之间那片广阔的灰色地带。

后来的一切,皆源于那场偶遇。黄惜才,那个满腹经纶却穷困潦倒的老秀才;黄李氏,那个泼辣务实又善良的妇人;还有那个聪慧过人、眼神清亮的黄菡……那顿粗茶淡饭,那把摔了人的三腿椅,那铺酸臭却让他彻夜难眠的稻草,以及清晨桌上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和那封措辞恳切、毫无架子的留书。

直到官驿之中,他换下那身故作朴素的“道袍”,下属一声“大人”,才揭开了“李贤”的伪装。静水县县令李致贤,同时也是奉密旨进京、协查“茂儿爷”连环盗案的新任中枢令。那一刻起,黄惜才的“神妖论”便如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而他留下的银钱和善意,又像一道微光,照进了黄家灰暗的生活,也悄然改变了某些命运的轨迹。

“茂儿爷……”李致贤心中默念这个名号。京城卷宗里,这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专挑权贵富商下手、行事张扬却总能全身而退的大盗。民间口碑两极,百姓暗自称快,苦主咬牙切齿,官府焦头烂额。皇帝亲自过问,刑部、大理寺束手无策,这才有了他这次越级擢升、秘密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