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陈默牵着马寻了过来,低声道,“打听了一下,这些流民是分批南下的,后面可能还有。据说……路上不太平,有些地方有设卡阻拦,也有些地痞流氓专门欺负这些逃难的人,抢他们仅剩的一点东西。”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人提到,有些流民路上受过接济,给些吃的喝的,不留名,有传言说……是那位‘茂儿爷’手下的人做的。”
李致贤瞳孔微缩。“茂儿爷”的手下,在流民南下的路上施舍救济?这听起来更像是江湖义士或者民间善人的行为,与京城里那个神出鬼没、专盗富户的大盗形象,似乎有些出入。是讹传,还是这个“茂儿爷”行事确有复杂多面?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河滩上那些正在小口啃食窝头、仿佛重获一丝生机的流民,对陈默道:“走吧。”
重新上马,离开集市,再次踏上北行的官道。但心情已与清晨出发时截然不同。风景依旧,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那山,那水,那村落,在知道有流民挣扎求生、有灾情未被妥善处置的背景下,都失去了单纯的“如画”感,显得沉重而真实。
晌午时分,他们在路边一棵大槐树下歇脚,就着凉水吃干粮。李致贤没什么胃口,只掰了半个饼慢慢嚼着。陈默倒是吃得快,吃完便去饮马,又检查马匹蹄铁。
树荫清凉,微风拂过,本该惬意。但李致贤耳中,却似乎还能听到集市上的嘈杂,看到那小女孩清澈又饥饿的眼神,闻到流民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和绝望的气息。
他拿出水囊,喝了一口。水很凉,滑过喉咙,却化不开胸口的滞涩。
“陈默,”他忽然开口,“你跟了我八年,静水的百姓,你觉得他们怕官府,还是信官府?”
陈默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擦马背的手停了下来,认真想了想,才道:“回大人,一开始……怕是多些。尤其大人刚来时处置那几个贪吏,追缴大户隐田,动静大,有些人是怕的。后来……日子久了,大人断案公道,征税也清,修渠铺路都是实实在在的,百姓得了实惠,渐渐地,信的就多了。衙门外面喊冤的少了,过年过节偷偷往衙门口放点自家产的东西的,倒是有了。”他笑了笑,有些感慨,“俺爹以前常说,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谁对他们好,谁糊弄他们,清楚着呢。”
老百姓心里有杆秤。李致贤默念着这句话。那么,对于“茂儿爷”,百姓心里那杆秤,会如何倾斜?是因其“盗”的行径而恐惧唾弃,还是因其“劫富济贫”、“甚至可能救济流民”的传闻而暗暗称许?
这杆秤,与他怀中卷宗里、朝廷律法那杆秤,度量出来的结果,会一样吗?
休息了约半个时辰,两人再次上路。下午的路程,李致贤更加沉默,只是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过沿途所见。他注意到官道维护的状况,注意到驿站之间的距离和设施,注意到过往商旅车马的频率和装载的货物,也注意到偶尔出现的、零星往南而去的疲惫身影。
信息如涓涓细流,汇入他脑海,与他过往的经验、阅读的卷宗、心中的疑虑相互碰撞、印证。
日落前,他们抵达了预定的下一处驿馆。这处驿馆比昨夜的稍大些,也规整些,位于一个叫“长坪镇”的镇子边缘。镇子看起来比静水小,但似乎因为位于南北官道交汇处,显得颇为热闹,客栈酒肆不少。
入住安顿好,李致贤让陈默去镇上买些干粮补给,自己则踱步到驿馆后院。后院有一小片菜地,种着些秋菜,旁边一口老井,井绳磨损得光滑。他站在井边,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暮色吞噬。
京城,又近了一日。那无形的压力,似乎也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具象化。宰相的嘱托,皇帝的期许,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还有那个神秘莫测、却似乎与民间疾苦有着某种隐秘关联的“茂儿爷”……这一切,都将是他必须直面、无法回避的。
而他自己呢?经过这两日的行程,目睹了民生多艰,听闻了盗贼“义举”,他心中那套曾经坚信不疑的“律法至上”的准则,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这裂纹无关对律法的背弃,而是一种更深刻的困惑:当律法不能完全覆盖公道,当秩序无法充分庇佑弱者时,一个执法者,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衡量那些游走在律法边缘、甚至与之冲突,却可能承载着某种民间“公道”期待的行为?
“大人。”陈默回来了,手里提着油纸包和一些杂物,脸上带着些犹疑。
“怎么?”
“刚才在镇上……听到些话。”陈默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镇上有人在议论,说咱们下午路过的那片集市附近,前天晚上出了点事。有个从北边来的、带着不少行李的商人,在集市外头的野地里被人抢了,值钱东西被搜刮一空,人也被打伤了。”
李致贤眉头一皱:“地痞所为?报了当地官府吗?”
陈默摇摇头,神色更古怪:“怪就怪在这里。那商人伤得不重,却没报官。而且……镇上有人说,看见抢人的那几个,动作利落得很,不像普通混混。还有人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听见那伙人里领头的,嘀咕了一句什么‘……不义之财,取了便取了’。”
不义之财?
李致贤心中猛地一跳。这个词,与“茂儿爷”专挑为富不仁者下手的特征,隐隐吻合。难道,“茂儿爷”的势力范围,已经不仅限于京城,甚至延伸到了这距离京城尚有数日路程的官道沿线?还是说,这仅仅是有人模仿其行事,或借其名头?
“还有,”陈默补充道,“那被抢的商人,听口音是北边来的,但有人认出,他之前好像在镇上打听过……关于咱们静水县李县令调任进京的消息。”
暮色完全降临,后院一片昏暗,只有驿馆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勾勒出李致贤陡然挺直的背影。
有人,在打听他的行踪?在他离开静水、尚未抵达京城的路上?
是巧合,还是……那双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眼睛,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感觉?
夜风骤起,吹过菜地,掠过井沿,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入黑暗的角落。
李致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知道了。今晚警醒些。明日……照常赶路。”
他转过身,面向京城的方向。夜色如墨,吞噬了远山和道路。但在那无边的黑暗深处,似乎有火星一闪而逝。
行程刚刚开始,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已迫不及待地涌动起来。青山绿水的表象之下,通往京城的这条官道,似乎远不如它看起来那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