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终于刺破了夜幕最后一道防线,将东边的云层染成淡金。驿馆庭院里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开始啁啾,昨夜那凄厉的鸦啼仿佛只是幻觉。李致贤在院中站了半夜,露水浸透了肩头,寒意顺着脊椎缓慢爬升,却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大人,您一夜未睡?”陈默推门出来,见他立在晨雾中,吃了一惊,忙从行囊里取出一件外氅要为他披上。
李致贤摆了摆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无妨。收拾一下,早些出发。”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清醒的冷冽。那个关于玉佩和质问的梦,那种被无形目光注视的感觉,并未因天明而消散,反而如同墨滴入水,在心底缓缓洇开,化作一种沉静的警觉。
早膳依旧是简单的粥和咸菜,驿丞哈着腰送来,态度比昨夜更恭敬几分,想必是从陈默处探知了李致贤的身份。李致贤只略略点头,并不多说。饭毕,结清账目,牵马出门。
清晨的官道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中,远处的田野、树林、村舍都显得朦胧而柔和。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深吸一口,沁入肺腑。昨夜那些关于朝堂、盗案、神妖的沉重思虑,在这广阔天地间,似乎被稀释了一些。
“今日不必赶得太急。”李致贤对陈默道,“离京尚远,沿途也可看看风土民情。”这并非全然是借口。十年县令生涯,他深知案牍之上、高墙之内的判断,往往与民间真实的脉搏相差甚远。此番进京,前途未卜,多一分对沿途民生实际的了解,或许就多一分应对复杂局面的底气。
陈默应了一声,稍稍放缓了马速。
两人信马由缰,沿着官道向北缓行。秋日阳光渐渐驱散晨雾,眼前景象变得清晰而鲜亮。路旁稻田虽已收割,但田埂上还残留着金黄的稻穗,引得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上下翻飞。远处山坡上,枫树和槭树开始染上红黄之色,层层叠叠,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山涧溪流潺潺,水声清越,偶尔可见渔人戴着斗笠,在浅水处安静垂钓。好一幅“青山绿水”的画卷。
这与静水县周遭的景致颇有几分相似,却又有不同。静水多丘陵,水道纵横,景致更为温润琐碎;而越往北,地势渐显开阔,山形也愈发硬朗,连吹在脸上的风,似乎都少了几分水汽的柔和,多了些干爽的力度。
李致贤并非风雅文人,少有纯粹为景沉醉的时候。但此刻,看着这天地自然、四时有序的景象,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还是稍稍松弛了片刻。他想起了静水后衙那方小小的庭院,自己亲手种下的几丛翠竹,公事烦冗的傍晚,他常在那里独坐片刻,听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什么也不想。那种短暂的放空,是十年地方官生涯中难得的喘息。
“大人,前面好像有个集市。”陈默指着前方一处岔路口。那里果然聚集着不少人影,搭着简易的棚子,挑着担子,人声隐隐传来,比官道上热闹许多。
“去看看。”李致贤一抖缰绳。
集市不大,沿着一条流入官道旁小溪的土路两侧展开。卖的也多是一些农家出产:新下的萝卜白菜、晒干的蘑菇山货、编制的竹筐草席、还有活鸡活鸭被绑着脚扔在地上扑腾。赶集的多是附近村落的农人,穿着粗布衣衫,脸上带着劳作的痕迹和简单交易时的认真神色。
李致贤下马,将马匹交给陈默看管,自己信步走入人群。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白衫,虽料子比寻常百姓好,但并无明显官服标识,混在人群中并不十分扎眼。
他走过一个卖陶器的摊子,老汉正小心地将几个瓦罐摆稳;旁边卖鸡蛋的妇人用稻草细致地垫着篮底;一个货郎摇着拨浪鼓,担子上挂着针头线脑、糖人面偶,引得几个孩子围着不肯走。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牲口、食物和人群的复杂气味,嘈杂却充满生机。
这就是他十年间努力想要维护的“寻常”。寻常的耕作,寻常的交易,寻常的家长里短,寻常的悲欢喜怒。律法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构建多么恢弘的理想国,而在于让这千千万万的“寻常”,能够不被轻易打破,能够继续下去。
他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前停下,要了两个刚出炉的饼。饼身厚实,表面烤得微焦,咬一口,麦香十足,虽粗糙,却扎实。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妪,接过铜钱时连声道谢,又絮絮叨叨说今年麦子收成还行,就是粮店压价压得厉害。
“粮店压价?”李致贤随口问。
“可不是嘛!”老妪见有人听,话匣子开了,“说是京城的大老爷们定的什么……‘平籴’价?俺也不懂。反正收粮的来了,就说这个价,爱卖不卖。不卖?你自己留着吃,能留多久?还得换钱买盐扯布呢!”她摇摇头,又压低了声音,“不过啊,听说北边闹灾,好些人往南边逃,粮食怕是还要涨哩。唉,这世道……”
李致贤心中一动。北边三县大旱蝗灾的消息,他在静水已有耳闻,但具体情况如何,朝廷赈济是否得力,百姓真实境况怎样,却非一纸公文能尽述。昨夜见到的南徙流民背影,与眼前老妪的话语印证,让他心中那根关于“民情”的弦,再次被拨动。
他谢过老妪,拿着饼继续往前走。集市尽头,靠近溪流的地方,人少了许多。几个衣衫更为褴褛的人,或坐或卧在河滩石头上,面前摆着破碗,眼神空洞地望着来往行人。是乞丐,还是……流民?
李致贤走近几步。那些人中有老人,有妇孺,个个面黄肌瘦,身上衣物单薄破旧,难以蔽体御寒。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蜷缩在母亲怀里,小脸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却异常清亮,此刻正怔怔地看着李致贤手中的炊饼,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
那母亲察觉到女儿的目光,慌忙将孩子的脸按进自己怀里,自己则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补丁摞补丁的衣角。
李致贤脚步顿住了。静水也有穷人,也有乞丐,但如此集中的、拖家带口、神色中透着绝望与麻木的群体,却不多见。这显然不是本地固有的贫困人口。
他默默走到旁边一个卖粗粮窝头的摊子,将身上带的散碎铜钱几乎全数拿出,对摊主道:“这些,分给那些人。”他指了指河滩方向。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愣了一下,看看李致贤,又看看那些流民,叹了口气:“这位先生好心肠。这些人啊,是北边蔚县那边逃过来的,听说家里田都旱裂了,蚂蚱过去跟乌云似的,寸草不留。官府……唉,反正活不下去了,只能往南边找条活路。”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窝头装进一个大簸箕,又叫来旁边摊子的帮手,两人端着簸箕走向河滩。那些流民起初有些茫然,随后明白过来,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感激、卑微和饥饿的光芒,挣扎着爬起来,却又不敢争先,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窝头很快分完。摊主空手回来,对李致贤拱手:“替他们谢过先生了。”
李致贤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走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蔚县……他知道这个地方,与静水相隔数府,也是以农为主的县份。如此灾情,地方官如何上报?朝廷的赈济款项、粮食,又是否真的到了这些濒死的百姓手中?即便到了,经过层层盘剥,又能剩下几成?
他走到溪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带来一丝清醒,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抬头望去,远山依旧苍翠,秋阳依旧和暖,但这“青山绿水”之下,却有多少这样的“不寻常”在发生,在蔓延?
“神妖论”……若庙堂之上的“神”们,耳目被蒙蔽,或心肠冷硬,看不见这溪边濒死的妇孺,那么,那专盗为富不仁者的“茂儿爷”,在百姓眼中,是否就成了另一种“神”?哪怕他的方式是“妖”的。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微微一震。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甩掉这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是朝廷命官,奉旨查案,怎能先对贼人生出这种近乎理解的情绪?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有些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心土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