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一旦开锣,便由不得唱戏的人想停就能停。
端妃中毒的消息像一颗巨石,在本就暗流汹涌的后宫湖面,砸出了滔天巨浪。
彻查的旨意从养心殿传出,带着雷霆之怒,惊得人人自危。
慎刑司的灯火彻夜通明,据说那晚当值的所有宫人都被带去一一审问,哭喊求饶声隔着高高的宫墙都能隐约听见。
然而,线索却在一个最关键的地方,断得干干净净。
负责给端妃煎药的小太监,在事发当晚就投了井,捞上来时人已经僵了。
慎刑司的人在他房中搜出了几锭分量不轻的金瓜子,瞧着不像是宫里的制式,倒像是外头银楼的手笔。
于是,一桩宫内妃嫔的谋害案,便悄无声息地与“宫外”勾连了起来。
这个节骨眼上,“宫外”两个字,最是戳皇帝的肺管子。
前朝,一个自以为是的甄远道,刚踩着汝南王的脸面,给皇帝的心里扎了一根刺。
后宫,就立刻有人用“宫外”的金子,买了一条人命,试图搅乱一池春水。
两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可在生性多疑的君王眼中,这便是内外勾结,挑战皇权的铁证。
这把从延庆殿烧起来的火,最终没有烧向人人怀疑的年答应,反而以一种谁也未曾料到的方式,兜头浇在了风头正盛的甄家头上。
苏培盛僵在原地,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竖起,仿佛那冰凉的青石板地,随时会溅上自己的血。
皇帝沉默了许久。
那沉默比雷霆之怒更叫人胆寒。
忽然,他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窗外的风。
“昨儿个新封的那个……甄玉姣,现在在做什么?”
这句问话,没有半分温度。
它轻飘飘地落在苏培盛的耳朵里,却让他的膝盖一软,险些没跪稳。
皇上刚申斥了甄大人,又明显迁怒莞嫔,此刻却偏偏问起了莞嫔那个异母的妹妹、从前的侍女浣碧——如今的碧答应,甄玉姣。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比这紫禁城的九曲回廊还要深。
苏培盛不敢揣测,只能据实回话,但怎么回,却大有讲究。
他略一躬身,字斟句酌地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方才路过碎玉轩宫门时,恰巧遇见碧答应从里头出来。”
“瞧着……眼圈儿有些红,像是刚受了莞嫔娘娘的教诲。”
他顿了顿,又看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碧答应虽看着有些委屈,精神头倒是不错的,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新旗装,很是惹眼。”
“哦?受了教诲?”皇帝终于有了点反应,唇角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兴味盎然的残忍。
“姐妹之间,姐姐教导妹妹,也是常情。”
“只是不知道,都教诲了些什么。”
“奴才听了一耳朵,”苏培盛将头垂得更低,“仿佛是莞嫔娘娘嫌碧答应的衣裳太扎眼,让她往后安分些,莫要给甄家惹事。”
“安分?”
皇帝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咂什么滋味,随即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她倒是想让阖家都安分守己。”
“可惜,她那个阿玛,却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风愈发大了,吹得皇帝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
他负手而立,望着天边那浓得化不开的铅云,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摆驾,去听雪堂。”
苏培盛一愣,听雪堂是养心殿后头一处僻静的暖阁,平日里皇上处理完政事,偶尔会去那里独自看书下棋,极少宣召旁人。
“皇上,您是……”
“去把那位‘不安分’的碧答应,给朕叫过去。”
皇帝转过身,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一片深沉的倦意。
“朕今日心烦,不想听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只想找个伶俐人,说说话,解解闷。”
“嗻。”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
皇上这是要敲山震虎。
更是要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姐妹情分上,亲手凿开一道缝来。
甄玉姣回到自己那小小的偏殿时,心里的怨气与妒火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事事都要被长姐压一头?
她如今也是正经主子,穿件喜欢的衣裳,为阿玛感到骄傲,又有什么错?
长姐那副高高在上、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真是看得她从心底里发腻!
她恨恨地扯下头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正要往妆匣里摔,外头的小太监却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是见了鬼似的惊与喜。
“小主!小主!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鬼叫什么!”玉姣没好气地喝道。
“皇……皇上!皇上在听雪堂,传您过去……过去说话解闷儿呢!”
玉姣的动作猛地顿住。
手里的步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整个人都懵了,直勾勾地看着那小太监:“你……你说什么?皇上传我?”
“是苏总管亲自派人来传的话,千真万确!”
巨大的狂喜如浪潮般瞬间淹没了方才所有的委屈和怨恨。
玉姣的心“怦怦”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皇上!
皇上竟然单独召见她!
不是在莞嫔的碎玉轩,不是在满是人的宴会上,而是在他私密的听雪堂!
长姐让她夹起尾巴做人,可皇上却偏偏在这时候看到了她!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的明艳、她的不同,才是真正能入皇上眼的东西!长姐的那些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过是胆小怕家的迂腐之见!
“快!快给我梳妆!”
玉姣一把推开那碍事的小太监,冲到镜前。
她看着镜中那张与甄嬛有着六七分相似,却更显妩媚的脸,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不要那件桃红色的了,太俗!”
她飞快地在衣柜里翻找着,手指划过一匹匹丝绸。
“就穿那件月白色的软缎旗袍,领口绣一枝碧色兰草的……对,就那件!”
“首饰也全换了,不要金的,就戴那套珍珠的,显得清雅。”
她要让皇上看到,她不仅有艳丽张扬的一面,更有不输于长姐的清丽脱俗。
她要让皇上知道,她甄玉姣,绝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或附庸。
听雪堂内,地龙烧得极暖。
皇帝换了一身玄色的常服,正靠在窗边的引枕上,闭目养神。
玉姣进来时,脚步放得极轻,如猫儿一般。
她敛去了一身的张扬,只剩下一派温顺与柔婉,盈盈拜倒。
“臣妾玉姣,给皇上请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生生的柔媚。
皇帝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月白色的旗装衬得她身段纤巧,领口那点碧色的兰草绣得极为雅致,配上她那张与甄嬛相似又别有风情的脸,确实有种清水芙蓉般的美。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赐座。”
玉姣谢恩后,只敢在离他最远的绣墩上坐了半个臀,低眉顺眼,一副恭谨到了极点的模样。
“朕听苏培盛说,你今日在碎玉轩受了委屈?”
皇帝开门见山。
玉姣心里一惊,旋即又是一喜。
皇上果然是心疼她的!
她连忙站起身,眼圈一红,声音里已经带了将落未落的雨意。
“皇上千万别这么说,长姐是为臣妾好,怕臣妾行事张扬,给甄家惹来祸端。臣妾……臣妾没有委屈。”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姐妹情分,又将那份“委屈”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台面上。
“哦?怕惹来祸端?”皇帝把玩着手里的暖玉镇纸,“你阿玛在前朝直言敢谏,不畏强权,到了你这里,穿件亮色的衣裳倒成了祸端了?”
玉姣心头剧震。
这正是她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她咬着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偏偏不让它掉下来,那副倔强又委屈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臣妾……臣妾不敢非议长姐。长姐见识深远,自然有她的道理。”
“深谋远虑?”皇帝嗤笑一声,将镇纸重重地往桌上一搁。
“朕看未必。”
“朕今日罚了你阿玛闭门思过,你长姐便吓破了胆,连件衣裳都不敢让你穿了。这叫什么深谋远虑?这叫因噎废食,胆小如鼠!”
玉姣猛地抬头。
皇上在骂长姐!
骂她胆小如鼠!
皇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放下茶盏,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到朕身边来。”
玉姣的心跳漏了一拍,膝行几步,挪到了皇帝脚边。
皇帝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审视。
“朕问你,你觉得你阿玛做得对不对?”
这个问题,是刀山,也是火海。
说对,是公然与皇帝的处置作对;说不对,又是不孝。
玉姣脑中飞速旋转,眼泪终于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滴落在皇帝的手背上,滚烫。
“皇上……臣妾人微言轻,不懂朝堂大事。”
“臣妾只知道,阿玛是忠君爱国的,长姐也是一心为皇上和甄家着想的。她们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定是……定是太在乎皇上了,才会关心则乱。”
她抬起泪眼,仰视着眼前的君王,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崇拜与依恋。
“皇上是天,是臣妾姐妹和甄家所有人的依靠。皇上说阿玛错了,那阿玛定然是错了。臣妾只求皇上息怒,不要气坏了龙体……”
这番话,捧了皇帝,全了孝道,还顺带踩了甄嬛一脚——长姐那是关心则乱,而我,是全然的信赖与依靠。
皇帝听着,心里的火气竟真的顺了些。
他松开她的下巴,转而将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腿上。
“你倒是比你姐姐会说话。”皇帝的声音温和下来,“朕就喜欢你这样爽利坦荡的性子。不像有些人,心里绕了十八个弯,说句话都得让人猜上半天,累得慌。”
玉姣顺势依偎在他怀中,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道:“长姐只是性子沉稳,臣妾……臣妾是没脑子,心里藏不住事儿。”
“没脑子才好。”皇帝轻笑,拍了拍她的背,“朕的后宫,最不缺的就是有脑子的女人。”
“朕烦了,朕乏了。”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这张与甄嬛极像,却又透着别样风情的脸,心头一动。
既然甄嬛要安分,要避嫌,那朕就偏不如她的意。
朕倒要看看,把她最在意的妹妹捧在手心里,她还能不能坐得住!
“起来吧,”皇帝扶起玉姣,亲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朕瞧你这身衣裳素净,倒也雅致。只是人还年轻,不必总作老成之态。”
“明日,朕让内务府送一批新贡的江南春锦过去,你好生挑几匹喜欢的,做几件亮色新衣穿。”
玉姣的心脏狂跳起来。
江南春锦!
那可是只在宫中传闻里听过的料子!比安陵容送给姐姐那匹浮光锦,还要金贵百倍!
长姐不让她穿得扎眼,皇上却偏要赏她最扎眼的料子!
这是何等的体面!何等的荣宠!
“臣妾……谢皇上隆恩!”玉姣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还有,”皇帝看着她,眼神变得幽深,“你住的那后殿,也太委屈了些。朕记得咸福宫的东配殿还空着,地方敞亮,景致也好……那里头清净,离敬妃也近,你平日里还能去向她请教规矩。”
敬妃如今抚养着四阿哥,又与莞嫔交好。
皇上这一手,简直是把一颗钉子,生生楔进了碎玉轩和咸福宫的联盟里!
玉姣已经彻底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砸晕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臣妾……粉身碎骨,也难报皇上天恩!”
听雪堂外,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玉姣出来时,一个贴心的小太监早已为她撑好了伞。
她看着这漫天飞舞的白,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她不仅没有因为阿玛的事受到牵连,反而因祸得福,得了从未有过的恩宠和体面。
咸福宫……
她就要搬离碎玉轩,住进那宽敞明亮的东配殿,成为正经主子了。
长姐,你看见了吗?
你的安分守己,换来的是皇上的厌烦。
而我,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顺着皇上的心意,就能得到你汲汲营营都未必能得到的一切。
这宫里,到底谁才是对的?
玉姣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
养心殿内的地龙烧得极旺,热气裹挟着沉水香的味道,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这暖意,却丝毫驱散不了皇帝心中的烦躁与寒意。
孙妙青坐在春熙殿的暖阁里,手里捧着个珐琅彩的手炉,听着外头小太监传来的动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你是说,莞嫔娘娘这会儿进养心殿了?”
孙妙青挑了挑眉,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甄远道刚被罚闭门思过,她这时候不好好在碎玉轩避风头,反倒急着往枪口上撞?”
“可不是嘛。”春桃一边替她理着裙摆上的流苏,一边压低声音道,“听说莞嫔娘娘特意炖了湘莲燕窝,说是给皇上降火。主子,您说这莞嫔娘娘是不是急糊涂了?皇上这火,那是燕窝能压得下去的?”
孙妙青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不是急糊涂了,她是太自信了。”
甄嬛总觉得,自己是这宫里最懂皇上的那个人,是独一无二的解语花。
她以为凭着往日的几分情分与自己的聪慧,总能在这狂风暴雨里求得一份安稳,甚至还能替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阿玛找补一二。
可她忘了。
如今的皇上,那是被年羹尧、隆科多,还有她亲爹甄远道联手架在火上烤的老虎。
老虎正疼得龇牙咧嘴,你这时候凑上去摸胡须,稍有不慎,那可是要被咬断脖子的。
“等着吧。”
孙妙青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慵懒得像只看戏的猫。
“这碗燕窝送进去容易,想要全须全尾地退出来,怕是难了。”
***
养心殿东暖阁。
甄嬛捧着书卷站在御案旁,指尖有些发凉。
殿内暖得像春天,可她心里却像是寒冬腊月。
她今日刻意穿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旗装,只在鬓边簪了两朵新开的海棠,整个人显得温婉柔顺,极力想消减几分甄家近来的张扬之气。
皇上坐在案后,手里正翻看着一本书。
他的眉头锁得很深,眼下的青黑像化不开的墨。
那书封皮有些泛旧,上面赫然写着《西征随笔》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