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的心脏猛地抽紧。
那是年羹尧的幕僚汪景祺所着,因内容狂悖,早就被皇上列为禁书,下令天下尽毁。
此刻,它却出现在御案之上。
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这本书不是已被皇上封禁了吗?怎么养心殿就搁着一本?”
甄嬛试探着开口,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这凝滞的空气。
皇上并未抬头,只随手翻过一页,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子冷意。
“虽然是禁书,朕也得时常看看。”
“得知道这些大逆不道之人,成日里在想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甄嬛脸上。
那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温情,只剩下审视与探究,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你觉得这本书写得如何?”
这是一道送命题。
甄嬛脑中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
父亲刚因弹劾汝南王而被罚,皇上正疑心甄家恃才傲物、结党营私。
此刻若是答得不对,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同情,都可能被解读为与逆党沆瀣一气,将整个甄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稳了稳心神,垂下眼帘,做出恭顺的姿态。
“一派阿谀奉承之词,极尽谄媚之能事,臣妾不敢苟同。”
皇上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
“笃。”
“笃。”
那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敲在甄嬛的心上。
“朕已将写这本书的汪景祺斩首示众,看谁还敢学他。”
这话里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是帝王不容挑战的威严。
甄嬛的身体微微发颤。
那股子读书人的意气和悲悯情怀,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她想起父亲在家书中提到的朝局惨烈,想起那些因株连而家破人亡的无辜者。
她觉得,作为皇上最亲近的人,她有责任劝谏他,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仁君。
她忍不住劝道:“皇上别再说了,臣妾听着害怕。”
“你怕什么?”
皇上盯着她,眼神变得尖锐,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汪景祺有罪,死不足惜。”
甄嬛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道,她以为这是在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悬挂首级示众,吓到的大多是无辜百姓。臣妾还听说,皇上还流放了他的妻儿为奴,连远亲都被革职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皇上,眼中满是恳切与天真。
“皇上,那是远亲啊,许多人甚至从未见过汪景祺一面,却遭此横祸。”
皇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住了。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让人窒息。
“你怎么看?”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甄嬛并未察觉到危险的临近,她还沉浸在自己“贤内助”的角色里,只当这是夫妻间的闲话家常,是她在替皇上博一个“仁君”的名声。
“汪景祺有错,他自己担着。若连他的家人亲眷,连远亲都被连累到,只怕有些无辜。”
她字斟句酌。
“若为此怨声载道,臣妾替皇上不值。”
“你觉得朕做错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皇上的声音里已经没了丝毫温度,只剩下冰冷的疏离。
甄嬛心头猛地一紧,后知后-觉地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慌忙跪下,伏低了身子。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以为,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会有更多人感激皇上的仁德。”
“大事化小?”
皇上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甄嬛的脸颊。
他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眼神冰冷而陌生。
这一刻,他看的不是那个与他吟诗作对、红袖添香的“嬛嬛”。
而是一个试图干预前朝政务、用妇人之仁来动摇他皇权的女人。
甚至,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甄远道的影子。
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喜欢对他的决断指手画脚!
“你到底是闺阁女儿,不懂得男人的杀伐决断。”
皇上背过身去,看着墙上那幅“无不可对人言”的匾额,语气森然。
“谁敢动摇朕的天下?朕就是错杀,也不能轻纵!”
“因为一旦轻纵,便是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甄嬛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膝盖钻进了骨头缝里,直冲天灵盖。
她错了。
大错特错。
她以为她在劝谏,在皇上眼里,却是在替逆党求情,是在质疑天子的权威。
她将夫妻情分凌驾于君臣之别上,而他,首先是君,其次才是夫。
“是臣妾失言了。”
甄嬛的声音有些发颤,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额发。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
过了许久,皇上才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的怒容已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那平静比怒火更让人心寒。
“起来吧。”
甄嬛谢恩起身,腿脚有些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皇上却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朕已经下旨,让你妹妹搬去咸福宫左殿居住。”
甄嬛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何如此突然?”
“她如今也是答应了,总住在你的碎玉轩算怎么回事?”
皇上在主位上坐下,端起流朱奉上的茶,却并未喝,只是用杯盖漫不经心地撇着浮沫。
“朕想着,你那承乾宫地方宽敞,朕以后只想你一人独住,省的去了多个人碍眼。”
这话听起来像是体己的情话,可那“碍眼”二字却说得毫不客气,像一根针扎在甄嬛心上。
她心头一沉,明白这不过是皇上将玉姣从自己身边挪走的借口。
父亲在前朝“冒进”,妹妹在后宫“无状”,而自己又“干政失言”。
皇上这是在系统地削弱自己,将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隔离开来。
君心难测,竟至于此。
她还能说什么?
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
她只能低眉顺眼地接受这个说法,温顺地回道:“是,都听皇上的。”
皇上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语气稍缓。
像是在给她一个完美的解释,又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疏远的借口。
“朕知道你心善,见不得血腥。可有些事,朕不得不做。”
“朕也是为了保护你,保护咱们的孩子。”
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抚,却更像是一道清晰的界限。
朕的事,你不要管。
甄嬛心中稍安,却也泛起苦涩,她强撑起一个笑容:“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试图找回往日的温情,挽回这岌岌可危的局面。
“春天的时候,臣妾就能和皇上对着满院的海棠饮酒,臣妾会在梨花满地的时候跳惊鸿舞,夏天的时候和皇上避暑取凉……”
她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热。
那些美好的愿景,在刚才那番疾风骤雨般的敲打后,显得如此脆弱而不真实。
“秋日里朕和你一同酿桂花酒,冬日看飞雪满天。”
皇上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影子。
“朕要陪着你,你也要陪着朕。”
这话听着动听,可那语气里,却少了几分热切,多了几分帝王的敷衍与命令。
甄嬛走上前,轻轻靠在皇上膝头,将脸贴在他冰凉的常服上,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猫,低声呢喃。
“莞莞要永远和四郎在一起。”
皇上的手抚上了她的头发,动作却有些僵硬。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冷冷地盯着御案上那本《西征随笔》。
永远?
***
甄嬛离开后,苏培盛躬身进来换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碗纹丝未动的湘莲燕窝。
细腻的白瓷,衬得那燕窝愈发晶莹剔透。
“皇上,莞嫔娘娘这……”
“倒了。”
皇帝头也没抬,吐出的两个字像冰碴子,砸得苏培盛心头一凛。
“朕没胃口。”
苏培盛连忙应了声“嗻”,麻利地端起那碗燕窝,脚下生风地退了出去。
他生怕自己慢一步,那碗顶级官燕就得砸在自己脑袋上。
刚出殿门,正撞上从外头回来的小厦子。
“师父,这好东西……”小厦子看着那碗燕窝,满脸都是可惜。
“嘘!”
苏培盛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
“想脑袋搬家就多问一句!”
他回头望了一眼殿门,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惧。
“这宫里的风,不是要变了。”
“是已经变了。”
***
春熙殿内。
孙妙青听完小沛子眉飞色舞的回报,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啪嗒”一声掉回了盘子里。
“汪景祺?”
她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汁液,忽然就笑出了声。
“咱们这位莞嫔娘娘,真是活菩萨下凡,普度众生来了。”
青珊听得一头雾水:“主子,那皇上是什么反应?”
“还能是什么反应?”
“皇帝正在为前朝禁书之事焦头烂额,刚把自作主张甄远道停职反省。”
“她倒好,直接指着鼻子教训皇帝不该搞株连,要有人文关怀。”
孙妙青的语气里满是嘲弄。
“她以为这是夫妻谈心,殊不知,那是后宫在挑战前朝最高决策。”
她施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碎玉轩的方向。
“让她一个人住承乾宫,独享尊荣。听着是天大的恩宠,其实是把她当成一尊泥塑的菩萨,高高供起来了。”
“让她一个人好好待着,少在前朝后宫乱窜,也少把那些‘众生皆苦’的歪理邪说,吹到皇上耳朵里。”
孙妙青转过身,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边的珠花,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
“甄嬛以为那是一座金屋,殊不知,那是一座即将上锁的冷宫。”
“只要她那个好阿玛在前朝再走错一步,这把锁,‘咔嚓’一声,就落下来了。”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笑。
“传话给安陵容。”
“让她这几日勤快些,多去养心殿送些香料。”
“皇上心里头烦着呢,他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老师,而是一个能让他放空脑子的抱枕。”
“至于说什么……让她自己看着办。只要别像莞嫔那样,不知死活地去碰前朝的事儿就行。”
这宫里的风向,终究是要转了。
而她,要做的就是升起自己的帆。
***
翌日清晨,天光才蒙蒙亮。
延禧宫里已经点上了灯。
安陵容坐在妆台前,由着宝鹃为她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
镜中的人儿,眉眼间那股小心翼翼的怯懦似乎淡了些,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
昨夜,她依着孙妙青的指点,去了养心殿。
她没提任何前朝后宫的烦心事,只安安静静地燃了一炉清心安神的百合香,为皇帝唱了一曲他从未听过的新词。
皇帝果然什么都没问,只拥着她,闭着眼听了一晚上的曲子。
临走时,皇上抚着她的脸,低声说了一句。
“还是你这里,最是清静。”
清静。
安陵容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一种隐秘的欢喜如丝如缕,从心底最深处缠绕上来。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镜中自己的脸颊。
这张脸,不像莞嫔那般娇俏,也不及华妃那般艳光四射,更不如祺贵人那般鲜嫩欲滴。
可就是这张脸,昨夜让皇帝感到了“清静”。
“宝鹃。”她忽然开口。
“奴婢在。”
“去把我那件新做的蜜合色旗装拿出来,配那支碧玺的簪子。”
宝鹃一愣。
“小主,今日不是要去景仁宫请安吗?穿得素净些,免得招了皇后娘娘的眼。”
“无妨。”
安陵容看着镜子,唇边第一次有了一丝真正属于自己的笑意。
“咱们如今,也不必再像从前那般藏着掖着了。”
她靠的不是脸,不是家世。
她靠的,是圣心。
这宫里,还有比这更硬的靠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