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出,朝野震动。一位曾经叱咤风云、执掌帝国中枢多年的宰相,竟在短短一年之内,沦落至如此境地。长安城中,有人拍手称快,尤其是那些因灭佛而受损的势力及其同情者;也有人暗自唏嘘,感叹政治风云变幻无常,世态炎凉。
李德裕黯然离京。离京之时,想必门庭冷落,与昔日拜相时的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他一路南行,心情之复杂可想而知。他或许会回想自己一生的抱负:削弱藩镇、整顿吏治、富国强兵……灭佛,在他眼中,亦是剜除帝国肌体上经济毒瘤的必要之举。然而如今,一切功过是非,皆被政治斗争的漩涡所吞噬和扭曲。他成了天下人口中的“奸臣”、“酷吏”,而那个最终决策的皇帝,却已深埋陵寝,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贬谪潮州并非终点。政敌们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他。大中二年(848年),更为残酷的打击最终落下:进一步贬李德裕为崖州司户参军。崖州,位于南海之中的海南岛,在当时是名副其实的“天涯海角”,是朝廷惩罚罪臣的极致流放地。这意味着他已被彻底抛弃,再无任何重返政坛的可能。
年过花甲的李德裕,拖着老迈的病体,携家带口,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这片荒芜之地。这里的湿热气候、蛮荒环境,与长安的繁华和权力中心的炙手可热,恍如隔世。巨大的心理落差、艰苦的生活条件、以及郁结于心的悲愤,很快摧垮了他的健康。
大中三年(849年)正月,这位曾经权倾朝野、深刻影响了晚唐政治格局的一代名相,在崖州的贬所中,孤寂而凄凉地病逝。他最终也未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中原故土。他的政治理想,他的是非功过,都随着他的离去,化为了历史长卷上一段充满争议的注脚。
李德裕的悲剧,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失败。它是晚唐“牛李党争”白热化的必然结果,是官僚集团内部恶性倾轧的极致体现。它深刻地揭示了,在帝国的人治框架下,任何重大的国家政策,无论其初衷如何,最终都可能与官僚集团的个人命运和派系斗争紧密捆绑。政策的对错,往往让位于政治的站队和权力的需要。今日的执棋者,明日便可能沦为棋盘上的弃子。
当玄净在逐渐复苏的西明寺中,听闻李德裕贬死崖州的消息时,心中想必也是五味杂陈。他对这位导致他人生巨变的宰相,怀有复杂的情绪,有恨意,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他明白,李德裕的倒台,直接促成了佛教的复兴,但他也从中看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与无情,那是一种比宗教迫害更为冰冷和不可抗拒的力量。
帝国的钟声重新鸣响,佛寺的香火再度燃起,而一场围绕权力的游戏,却以另一位参与者的殒落,暂时告一段落。只是,旧的党争虽暂歇,新的纷争又在酝酿。帝国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藩镇割据、宦官专权、财政困窘——并未因一场灭佛运动或一次宰相的更迭而得到解决。会昌年间的狂飙与之后的清算,都不过是这个庞大帝国在缓慢下沉过程中,溅起的激烈却短暂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