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苦笑一下,压低了声音:“此地山高林密,州县官差一年也难得来一次。俺这寺,本就是先师结庐修行之所,哪有什么敕额。全仗着山下几户猎户和山民供养,彼此相依为命。官府文书?只当是山外的事了。”他指了指身后大殿中一尊显然新近用泥巴糊过的塑像,“听说外面在毁铜像,俺们这尊木胎的,便用泥遮了,权当山神土地拜着。”
张栓柱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在这权力的缝隙处,仍有佛法的星星之火在顽强地延续。一些僧侣选择了如同这位扫地僧一样的道路,隐匿山林,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宗教活动。更有一些胆大的,则想方设法,南渡长江,逃往相对崇佛的南唐、吴越、后蜀等国,寻求庇护。乱世中的疆界,并未能完全阻隔信仰的流动。
地方官员的态度也千差万别。有的官员,如郑州刺史,为了政绩,或本身对佛教无甚好感,执行起来不遗余力,甚至层层加码,以求在上司面前表现。而另一些官员,或是自身笃信佛教,或是担心操之过急引发民变,便采取了阳奉阴违的策略。
在靠近淮南前线的某个县城,县令姓王,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进士,平日里也读些佛经。接到朝廷严旨后,他愁眉不展。师爷在一旁献策:“东翁,上头催得紧,不做做样子是不行的。城东那座大云寺,香火盛,目标大,怕是保不住了。但城外山里几处小庵堂,平日也安分,不如……睁只眼闭只眼?真要逼反了山民或逃僧,与南唐勾结起来,这干系可就大了。”
王县令沉吟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罢了,就依你之言。大云寺按律废黜,僧尼遣散。至于山野小寺……且缓一缓,待风头过去再说。上报文书上,便说已悉数清理,境内已无非法寺院。”这种敷衍塞责,在帝国庞大的官僚体系中,并非个例。
抵抗也并非没有。在河北沧州,就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事件。当地一座名为“铁佛寺”的寺庙,因一尊巨大的铁佛像而得名(铁像不在收缴之列,但寺无敕额,亦在废除之列)。官府前来废寺时,寺中一位武艺高强的僧人名唤法净,竟带领一批虔诚信徒,手持棍棒,与官差对峙。
法净和尚站在山门前,怒目圆睁,声如洪钟:“此寺乃百年古刹,庇佑一方百姓!尔等鹰犬,安敢毁佛灭法,就不怕遭报应吗?!”信徒们群情激愤,高呼佛号,场面一度失控。最终,还是州府调来了军队,才将这场骚乱镇压下去,法净和尚被枷锁带走,下落不明。此类事件虽属个别,却如同水面下的暗礁,警示着政策推行过程中潜藏的风险。
张栓柱最终没有留在那个深山小寺。他觉得自己六根不净,也受不了山中的清苦。他谢过僧人,继续流浪,心中一片茫然。他亲眼所见,皇帝的诏令如同阳光,有的地方被照得一片通明,无可遁形;有的地方,却如同这秦岭的深谷,阳光被茂密的林木切割得支离破碎,留下大片的阴影。这场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在帝国的版图上,描绘出的并非一幅整齐划一的画卷,而是一幅充满了明暗对比、甚至有些模糊的图景。政策的铁拳,在触及现实这块砧板时,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软硬不同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