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每月还能有十几位信众上山,捐些香油钱,虽不多,好歹够师徒俩买米买药。自从老乞丐来了,那些爱干净的妇人、讲究的乡绅,走到观门口便掩鼻皱眉,有的干脆转身下山。香油钱锐减,清玄算着日渐空瘪的钱袋,心里像有把火在烧。
他试过在夜里偷偷去瞧。老乞丐就睡在槐树下,身下铺些干草,破碗枕在头边,睡得沉沉的,呼吸均匀。清玄盯着那只碗,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一脚把它踢飞,再把这老东西拽起来扔下山。但月光落下来,照在老乞丐满是沟壑的脸上,他又下不去手。
毕竟是个老人。清玄想,自己再怎么,也不能对个老人动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玄从最初的厌烦,到后来的焦躁,再到几乎麻木的无奈。他习惯了每日开门先看见槐树下那个蜷缩的身影,习惯了一走近就闻到那股味道,习惯了香客们嫌弃的眼神和越来越少的铜板。
直到王员外派人上山。
王员外是山下青石镇的首富,家大业大,也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往年清明、中元,都会来清风观做场法事,捐的香油钱抵得上平常半年的收入。这次王员外的母亲新丧,要办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点名要清玄主理。
送信的管事把定金——十两雪花银搁在神案上时,清玄的手都在抖。十两!够买多少米,抓多少药,还能把漏雨的厢房屋顶修一修!
“小师父,”管事捋着山羊胡,“我们员外说了,法事要办得风光体面,一应器物都要新的,香要最好的檀香,供果要时鲜的。三日后,员外亲自上山。您可要准备妥当。”
“一定,一定!”清玄连声应下,送走管事,回头看着那锭银子,心口热乎乎的。
可这热乎劲儿没持续多久。他走到观门口,目光落在老槐树下。
老乞丐坐在那儿,正捏着衣角捉虱子,捉到了,便用指甲一掐,发出细微的“啪”一声。
清玄的心凉了半截。
王员外是什么人?那是跺跺脚青石镇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最是讲究排场、喜好干净。要是让他看见观门口坐着这么个污秽不堪的乞丐,闻到这股子怪味,这法事还能成吗?那十两定金,只怕也要飞了。
不行。
清玄攥紧了拳头。这次无论如何,必须把这老东西弄走。
他转身回观,开始洒扫。前殿后院,角角落落,连柏树叶子上的灰都擦了一遍。他把褪色的神幡取下来,换上仅有的那套半新不旧的;香炉擦得锃亮,连香灰都换了新的;供桌摆上提前备好的干果——虽不新鲜,但摆得整齐。
整整三日,清玄忙得脚不沾地。道观确实焕然一新,虽然还是破旧,却透着一股精心收拾过的整洁。
唯有观门口,那个污点还在。
清玄试过最后一次劝说。他端着热粥,语气几乎哀求:“老丈,明天有贵客来,您行行好,暂时避一避,成吗?就一天,一天就好。这粥您趁热喝,我再给您包几个饼子,您去山下镇子里转转……”
老乞丐接过粥,慢吞吞地喝着,喝完了,把碗递回来,用袖子抹了抹嘴,还是那个字不说、嘿嘿傻笑的模样。
清玄站在那儿,看着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看着他那身似乎永远洗不掉的污垢,看着槐树下那片被他坐得光滑的土地。
山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天边堆起了铅灰色的云,沉甸甸的,压着山尖。空气里有股湿润的土腥味,是要下雨了。
清玄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老乞丐。
他慢慢走回观里,在墙边站了很久。墙角的竹扫帚倚在那儿,手柄被磨得光滑。他伸出手,握住那截光滑的木柄。
雨水开始落下来,先是几滴,砸在青石台阶上,溅开小小的水花。然后便连成了线,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打在树叶上,打在观门口那棵老槐树上,也打在老乞丐顶在头上的那块破布上。
清玄握着扫帚,站在门槛内。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来,在他面前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水帘那边,老乞丐缩在树下,破布很快就湿透了,贴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该做个了结了。清玄想。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过门槛,走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