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门书生善心起(1 / 2)

时值北宋哲宗元佑三年,扬州城的秋日来得格外萧索。护城河边的杨柳褪尽了最后一丝青翠,枯黄的叶片在寒风中打着旋儿,簌簌地落在青石板路上。城东清水巷最深处那间低矮的瓦房,便是书生陈志远的家。

寅时三刻,鸡鸣未起,陈母王氏已经坐在织机前了。

“吱呀——吱呀——”

老旧织机发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黎明格外清晰。王氏今年四十有三,长年的劳作让她的背微微佝偻,手指关节粗大,布满细密的裂口。她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将浸过蜡的麻线理顺,梭子在经纬间穿梭如飞。每织完一尺布,能换得三文钱,这便是母子二人除却陈志远在书院抄书外,最主要的进项。

里屋传来窸窣的声响,陈志远醒了。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母亲。推开破旧的木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走到院中那口老井边,打起半桶井水,双手掬起一捧泼在脸上。冰凉刺骨的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灶房里,昨夜剩下的半碗糙米静静躺在陶瓮底。陈志远小心翼翼地取出,加了五倍的水,又撒了一把从城外采来的荠菜碎叶。灶火燃起,映亮了他清瘦而坚毅的面庞——二十岁的年纪,眉眼间却已有了超越同龄人的沉稳。他知道,这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便是他和母亲今日的早饭和晚饭。

“远儿,多盛些米。”不知何时,王氏已站在灶房门口,手中捧着刚织好的半匹粗麻布,“娘今日能多织些,晚上去西市换了钱,买升米回来。”

陈志远摇头:“娘,书院中午管一顿饭,我吃得多。这些您留着。”他将锅里稍稠的部分盛到母亲碗中,自己那碗几乎全是清汤。

王氏眼眶微红,却不再多言。她知道儿子的脾性。

辰时初刻,陈志远背起破旧的书箱出了门。书箱里除了几本翻得毛了边的《论语》《孟子》,还有他替书院誊抄的《春秋左传》——抄完这卷,能得五十文,够买十升糙米。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青布长衫,走入深秋的寒风中。

清水巷到城南的“崇文书院”,要穿过大半个扬州城。陈志远每日都会经过熙熙攘攘的东市,路过香气扑鼻的酒楼食肆,穿过绫罗绸缎飘扬的绸缎庄前。但他从未驻足,只是将书箱抱得更紧些,脚步更快些。

今日书院讲授的是策论。头发花白的周夫子端坐堂上,声音洪亮:“为政之道,首在爱民。昔范文正公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士大夫当有之胸怀......”

陈志远听得入神,毛笔在粗糙的竹纸上飞快记录。他知道,明年春天的乡试,策论是重中之重。若能中举,便能免去赋税,见官不跪,母亲也不必再日夜织布。若能更进一步中得进士......他不敢想,只是将背挺得更直。

午时,书院提供简单的饭食:两个杂面馒头,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汤。陈志远悄悄将一个馒头用油纸包好,藏入袖中——这是留给母亲的。

傍晚散学时,天色已昏黄。秋风更紧了,卷起满地落叶。陈志远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回走,在路过巷口时,忽然瞥见墙角蜷缩着一团黑影。

那是个老乞丐。

他蜷在墙根下,身上裹着破麻片,花白的头发沾满草屑,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裸露在外的脚——布满冻疮和裂口,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渗着黄水。老乞丐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清晰可闻。

陈志远的脚步停下了。

袖中的馒头还带着余温。他知道,这馒头若给了乞丐,母亲今晚便要饿肚子。家中米瓮已空,明日才能领到抄书的报酬。

老乞丐似乎感觉到了目光,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瞳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陈志远,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陈志远的手握紧了袖中的馒头。

他想起了周夫子今日讲授的“仁者爱人”,想起了幼时父亲尚在时说过的话:“咱陈家虽穷,但不能没了善心。”父亲是在十年前一场饥荒中,将最后半袋米分给邻家孤儿后,自己饿死的。

寒风卷过,老乞丐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陈志远终于走了过去。

“老人家,”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那个温热的馒头,“您先吃点。”

老乞丐颤抖着伸出双手——那双手瘦得皮包骨头,指甲缝里塞满黑泥。他接过馒头,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陈志远,看了许久。

“公......公子......”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老朽......三天没进过食了......求您......再给口热的......”

陈志远心中一紧。他想起家中灶上还温着的那碗菜粥——那是他和母亲今晚的晚饭。

“您稍等。”他说。

推开家门时,王氏正在整理织好的布匹。见儿子回来,她露出笑容:“远儿,今日怎的晚了些?娘这就去热粥。”

“娘......”陈志远拦住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巷口有个老人家,快冻饿而死了......我把粥给他,行吗?”

王氏愣了下,随即点头:“该当的,该当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转身去灶房,不仅端出了那碗菜粥,还将橱柜里仅剩的两个粗面窝头也拿了出来,“都拿去,娘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