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复苏后的清风观,仿佛一位沉睡了许久的老人,缓缓舒展开了筋骨。殿宇依旧古朴,瓦片上的青苔却显得翠绿鲜活;庭中古柏枝叶舒展,针叶碧绿油亮,在阳光下闪着光;连墙角石缝里钻出的无名野花,都开得格外精神,吐露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山神归来,碗合炉稳,地脉重续。但这一切带来的变化,却并非惊天动地,而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融入道观的日常。
山神没有恢复他想象中那种威严显赫、令人不敢直视的“神只”模样。他依旧穿着那身青布长衫,白发披散,只是面容愈发显得古朴平和。他在观中随意走动,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似乎很熟悉,又带着点久别重逢的打量。
清玄跟在他身后,心中满是感慨,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如何相处。叫“山神”?似乎过于疏远郑重;叫“老丈”?又觉不妥。他踌躇着,山神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一个午后,于中庭柏树下煮着一壶粗茶时,随意开口道:
“不必拘谨。我于此地,本就是一道缘法。如今缘法重续,我当长留于此。你我日后相伴,总需有个称呼。”他斟了一杯茶,推到清玄面前,微微一笑,“我本山石之灵,受点化而开智,便叫我‘石生’吧。”
石生。质朴如石,生生不息。
清玄双手接过茶杯,低头道:“是,石生……前辈。”
石生摇摇头:“前辈亦不必。观中杂役,你可随意支使。”
清玄愕然抬头:“杂役?这如何使得!您乃山神,庇佑一方,岂能……”
“有何不可?”石生打断他,神色平静,“大道无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神乎?人乎?役乎?主乎?不过表象皮囊,称谓虚名。我以此身行走世间,体悟的便是这‘无别’。扫地是修行,烧火亦是修行;为人解惑是修行,添柴看火亦是修行。你若执着于‘山神’该是如何模样,‘杂役’又该如何卑微,那你这三十年的《清心诀》,便是白读了。”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清玄怔在当场。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对“污秽乞丐”的嫌恶,对“香油钱财”的执着,对“神仙高人”的想象……种种分别心,皆是修行障碍。石生以最自然的方式,点破了他心底深处或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最后一丝执着——对“身份”、“地位”、“形式”的执着。
他缓缓起身,对着石生,郑重地躬身一礼:“多谢指点,是清玄着相了。”
石生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笑道:“明白便好。日后观中洒扫庭除、劈柴烧火、接待香客诸般杂事,便交予我。你嘛,”他指了指清玄怀中的《清心诀》,“你的修行,还在心上。莫要懈怠。”
从此,清风观里多了一位名叫石生的杂役老道。他每日早早起身,将观前观后打扫得一尘不染;他会耐心地将信众供奉的、有些凌乱的供品摆放整齐;他会坐在灶膛前,不急不缓地添着柴火,熬煮简单的粥饭;天气晴好时,他也会拿着蒲扇,坐在观门口的老槐树下,看着山下来往的行人,偶尔与歇脚的樵夫货郎闲聊几句,言语平淡,却总能让人心头舒坦。
香客们只当观里新来了一位慈祥寡言、手脚勤快的老道长,与清玄道长作伴,心中更觉这道观祥和可喜。无人知晓,这位慈眉善目的杂役,便是此山心神。
清玄与石生,便在这小小的道观里,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共生”。清玄依旧主持观务,下山行善,夜读经典;石生包揽了大部分琐碎活计,让清玄能更专注于心性修炼。两人时常在柏树下对坐,一壶粗茶,半晌闲谈。谈的不再是玄奥的道法神通,更多是山中的天气,草木的荣枯,镇上的趣闻,或者某句经文的寻常理解。
石生的话语往往质朴直白,却总能切中要害,让清玄有豁然开朗之感。清玄则会将山下百姓的疾苦、自己的困惑说与石生听。石生静静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角度却往往出乎意料,让清玄看到问题的另一面。
岁月在这样平淡而充实的相伴中,静静流淌。
清玄的头发早已全白,面容更加苍老,行动也日渐迟缓。但他的眼神,却愈发清澈通透,心境也愈发圆融自在。他不再执着于“守护道观”的沉重责任,而是将它视为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也不再为过去的错误而时时忏悔,而是将其视为修行路上必然的风景。那只已然完好的纳元碗,依旧每日擦拭,却不再有沉重的意味,更像是一种与老友的日常问候,一种对圆满契约的默默感念。
石生的模样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古朴平和的样子。他仿佛真的成了一块山石,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他安静地履行着“杂役”的职责,将道观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让这份祥和宁静的气息,浸润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生灵。
又是许多年过去。
清玄感觉到了大限的临近。那是一种很自然的感觉,如同果实熟透终将落地,灯火燃尽终将熄灭。他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这一日,秋高气爽。清玄觉得精神尚可,让石生扶着他,慢慢走到了后山的松林。历代祖师和师傅清虚道长的坟茔,静静矗立在苍松翠柏之间,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清玄在一处空地上停下,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道观的屋檐,也能俯瞰部分山景。
“就这里吧,”他轻声说,“离师傅近些,也能看着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