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归碗合(1 / 2)

瘟疫退去后的山林,仿佛也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虽然草木依旧有些恹恹的,空气中残留的甜腥气也需时日才能彻底散尽,但那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压抑感已经消失。鸟鸣重新变得零星却清脆,山泉的流淌声也欢快了些许。

清玄在观中静养了几日。疫中消耗太大,即便是他那被三十年清修和《清心诀》锤炼得颇为坚韧的心神体魄,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他并未允许自己沉溺于休憩,每日的功课依旧:擦拭破碗,洒扫庭除,焚香诵经。只是动作比往常更慢,更像是一种缓慢的、与身体对话的仪式。

山下的镇子渐渐恢复了生机。虽然失去了亲人的伤痛非短时间内能抚平,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偶尔有村民上山,送来一些感谢的米粮蔬菜,清玄大多婉拒,只收下极少部分,并叮嘱他们好生休养,不必挂怀。

这一日,天气晴好。晨光透过古柏的枝叶,在前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清玄做完早课,擦拭完纳元碗,将它仔细包好收在怀中。他感觉精神恢复了不少,便拿起扫帚,想去清扫一下观门口落叶。自瘟疫事起,他已许久未曾仔细打扫过那里。

推开沉重的观门,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那片被无数人(包括那位特殊的“乞丐”)坐得光滑的地面,落了一层薄薄的黄叶。山风拂过,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卷起几片叶子,打着旋儿。

清玄的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槐树下。

然后,他的动作,连同呼吸,都骤然停滞了。

槐树下,有人。

不是往日那些偶尔歇脚的樵夫或香客。

那人背对着观门,面朝山下苍茫的云海山色,静静地站着。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略显宽大的青布长衫,料子普通,却浆洗得挺括。一头长发未曾束起,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后,发色如雪,光泽内蕴。身形挺拔,并不佝偻,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便有一种与周围山石林木浑然一体、却又超然其外的奇异气度。

清玄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扫帚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震得他耳膜发鼓。三十年岁月长河里的所有画面、所有情绪——悔恨、恐惧、平静、坚守、疲惫、疫中奔忙——在这一瞬间,仿佛都被压缩、提纯,凝聚成一股激流,冲撞着他的心防。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槐树下的人,缓缓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清癯而古朴的脸庞,皮肤是久经风霜的小麦色,皱纹深刻却不显沧桑,反而有种岩石般的坚毅质感。眉眼疏朗,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当年乞丐眼中的浑浊或离去时的冰冷锐利,而是如同雨后的远山,清澈、深邃、平和,蕴含着历经漫长时光沉淀下来的智慧与淡然。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碗。

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的碗。

与清玄怀中那只,除了那道贯穿的裂缝,几乎一模一样。

四目相对。

山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屏息。时光的洪流仿佛在此处打了一个旋,将三十年前那个雨夜,与三十年后这个晴晨,不可思议地连接在了一起。

良久,青衫人看着清玄满头的白发、深刻的皱纹、佝偻的身形,还有那双已然褪尽所有浮华、只剩下沉静与了然的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带着山峦的回响,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小道士,”他开口,声音不再洪钟般震耳,而是清越平和,如同松涛过耳,泉水漱石,“你老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没有怨恨,没有讥诮,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清玄浑身一震,眼眶毫无征兆地湿热了。三十年独自背负的重担,三十年的晨钟暮鼓、青灯古卷,三十年的擦拭与等待,所有的坚忍与平静,在这句话面前,土崩瓦解。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

他没有去擦,只是看着槐树下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嘴角努力地、颤抖地向上弯起,扯出一个混合着无尽酸楚、释然、以及一丝孩童般委屈的笑容。

他松开手中的扫帚,扫帚“啪”地一声倒在青石台阶上。然后,他伸出手,颤抖着,从自己怀中,取出了那只他一直贴身收藏、用软布仔细包裹的纳元碗。

软布滑落,露出碗身。豁口依旧,那道狰狞的、贯穿了三十年的裂缝,在晨光下清晰无比。

清玄双手捧着这只破碗,如同捧着自己的一生,捧着自己所有的悔悟与修行,一步一步,缓慢而郑重地,走下台阶,走到槐树下,走到青衫人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碗,向前递出。

动作虔诚,如同献祭,又如同归乡。

青衫人——山神的目光,落在清玄手中的碗上,落在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缝上。他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叹息,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动容。

他没有去接清玄递来的碗。

而是缓缓抬起了自己手中的那只碗,碗口朝向清玄,与清玄手中的碗,轻轻一碰。

“叮——”